斐潜小说马月猴年

第3667章降营暗锁蛟龙窟,荆浪明焚虎豹关(第2页)

  一辈子,又一辈子。

  那庄园,不是家园,而是牢笼,是榨取他们血肉的磨盘。

  战争爆发,他被强征入伍,成了曹操庞大战争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好吧,大汉没有螺丝,但是有铁钉。

  哪里需要炮灰,他们就出现在哪里。

  吃了上一顿,有没有下一顿,谁也不清楚……

  再后来,战败被俘,王老蔫以为自己完了,不是被坑杀,就是被充作苦役累死。

  没想到,被押送到了这河洛,竟然要他们……

  种地?

  『骗子……』

  队伍里有人低声嘟囔,是年轻的李二狗,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愤懑,『骠骑能有那么好心?给我们地种?还不是变着法儿让我们做牛做马,等秋收了再连皮带骨吞下去!我在老家,家主也说「屯田」是为了我们好,结果呢?收八成的租!种子还得自己出!呸!』

  『八成?哈,你八成还算是好了,俺那都要九成了!一年到头,什么都剩不下来!老鼠到俺家,都得拔脚就跑!』

  王老蔫没吭声,只是握紧了锄头。

  他经历过太多,早已不信任何承诺。

  骠骑?

  新制?

  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的收租收赋税罢了。

  但是能活一天,就算是一天吧?

  王老蔫沉默着,跟着队列,然后看着队列一点点的分散,像是水流融进了河洛的土地。

  然后他才发现远处在挖的,不是准备埋他们的坑,而是早一些到了河洛的『新农夫』,在挖水渠里面拥堵的污泥。

  『挖一天,领一根筹!一根筹,换一袋粮!』在水渠边上的小吏喊着,『自带工具啊!今天不收人了,明天要的赶早啊!』

  啥意思?

  王老蔫没理会那小吏的喊叫。他沉默地走到分给他的那块地头。

  地不算大,但土质看起来比山东那板结的盐碱地要好得多。

  他习惯的,几乎本能的找到了一根木头,用柴刀做出了木柄,装上了锄头,然后当他站在田地里面,挥起锄头刨开已经有些板结的泥土之时,他的动作似乎有些熟悉,但是也有一点僵硬而陌生。

  他有多久没真正为自己、为家人耕种过了?

  忘了。

  似乎这辈子就没有过。

  在庄园里,他只是个麻木的劳作者,土地的产出与他无关,只与家主的库房和官府的税吏有关。

  日子一天天过去。

  原本周边监工的骠骑军的兵卒,渐渐的少了,而有穿着长衫的人多了起来……

  王老蔫称呼他们为『农官』,虽然他们一直说自己是什么学士。

  这些人不像庄园里的管事那样趾高气扬,反而会蹲在地头,指着刚冒出的庄禾,用尽量平实的语言讲解如何疏苗,如何增肥,如何防虫。他们甚至带来了一些王老蔫从未见过的工具,比如一种叫做『黄氏犁』的东西,不管是用牛马来拉着,甚至人拉,深耕的效率都会一锄头一锄头的刨要好得多。

  关键是,这『黄氏犁』还能借用!

  这可是铁犁头!

  要是在山东,能打多少刀枪?

  在山东,好的铁器是管制品。

  至于农具?

  不是木头做的也都可以凑合用么?

  『这……这犁,真给我们用?』

  王老蔫看着那锃亮的铁犁铧,眼睛都直了,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是「给」,是租借。』年轻的农官张胥解释道,『等秋收后,用你们收成的一部分折算归还即可。这叫「公器私用,计值偿付」。』

  他顿了顿,看着王老蔫等降卒们茫然的脸,补充道:『意思就是,这犁是公家的,你们先用着,等收了粮食,按犁的价值,用粮食抵一部分租金就行,比你们自己买便宜多了。租金不多,半成。』

  王老蔫的心第一次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白给,但也不是无偿掠夺。

  这……

  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偷偷观察张胥,发现他讲起田里的事,眼神是亮的,没有庄园管事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当张胥宣布,他们耕作的土地,收成后只需上缴五成作为『地租』,如果有租用牛马和犁头的另外算,然后其余都归耕种者自己所有时,降卒营里炸开了锅。

  『五成?!真的假的?』李二狗第一个跳起来,『在山东,能留三成就得给家主磕头谢恩了!』

  『是啊,别是骗我们现在卖力干,秋天就变卦了吧?』

  『就是,秋收后谁知道他们认不认账?刀把子在人家手里呢!』

  王老蔫没有参与喧哗,他蹲在自己的麦田边,看着那一片在春风中摇曳的嫩绿。

  五成……

  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荡起了一圈涟漪。

  他想起自己死在劳役中的儿子,想起饿得浮肿最后咽气的妻子,想起在庄园主皮鞭下佝偻了一辈子的自己。

  如果……

  如果早些年,能有五成归自己……

  但他不敢信。

  希望越大,失望越痛。

  他只是更沉默地侍弄着田地,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供奉一个虚无的神祇。

  他小心翼翼地除草,捉虫,学着『农官』教的法子堆肥。

  他把那块小小的麦田看得比命还重,这不仅仅是为了可能的收获,更是他在这陌生而残酷的世上,唯一能抓住的、似乎还有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蹲在田间地头的他,不再是曹军的降卒,不是囚徒,而是成了一个农夫,一个在等待命运宣判的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