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入平安(第2页)
她的话语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七岁!我七岁那年,是爬着逃出那个地狱的!像一条被毒烂了皮肉的狗!藤原道长,我的好舅舅,你告诉我,在你那‘伟大’的家族利益面前,我的命,我的痛,我的恨,究竟算什么东西?!”
她握着劲弩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纤细的手腕却在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积压了数十年的滔天恨意与痛苦在体内奔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藤原道长被她眼中那焚天灭地的恨意刺得一窒,但旋即,那枭雄的执拗与疯狂再次占据了上风。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以刀拄地,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佝偻的身躯在风雨中挺直了一瞬,浑浊的老眼射出野兽般的光:
“算什么东西?哈哈哈!在藤原氏的霸业面前,任何东西都可以是筹码!任何人!都可以是棋子!莫说是你,便是老夫自己,若有朝一日成了阻碍,亦当弃之如敝履!
此乃枭雄之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个立下不世功业的帝王将相,手上不是沾满了至亲的血?!老夫何错?!错的是你!是你这不知感恩、不念血脉的孽障!你毁了藤原氏!毁了老夫毕生心血!”
他嘶声力竭,状若疯魔,披散的银发被血雨黏在脸上,形如恶鬼。那“毕生心血”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生命之火,吼完,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涌出嘴角,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一栽,几乎扑倒在泥泞里,只有那柄名刀小乌丸,还死死地拄在地上,支撑着他尚未彻底倒下的残躯。
“够了!”王修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万年的死寂与决绝。那根紧绷的弩弦,便是她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之线,此刻,彻底崩断。
她再无说下去的欲望,食指猛地扣向扳机。
然而,就在弩机将发未发,千钧一发之际。
“嗬……嗬嗬嗬……”一声低沉、嘶哑、却又带着一种诡异解脱般快意的长笑,从藤原道长低垂的头颅下发出。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沟壑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极度扭曲的笑容,眼中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住王修:
“想亲手了结老夫?以泄你心头之恨?哈哈哈……休想!老夫纵横一世,岂能……岂能死于你这孽障之手?!藤原家的家主……自有……藤原家的死法!”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骤然爆亮,如同回光返照。那原本已摇摇欲坠的身躯,不知从何处榨出最后一股邪异的力量,竟猛地挺直。
“呃啊——!”
一声震裂肺腑的狂啸冲天而起,藤原道长须发戟张,状如疯魔,他不再看王修一眼,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望向平安京方向那仍在燃烧崩塌的城门楼废墟,目光仿佛穿透了烈焰浓烟,看到了御座上那个同样狼狈绝望的身影。
那目光中,有不甘,有愤懑,有滔天的怨毒,更有一种枭雄末路的悲怆与傲然。
他双臂猛地一振,竟将那柄拄地支撑的小乌丸名刀高高举起。秋水般的刀身在晦暗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映亮了他那张扭曲而决绝的脸庞。
“藤原氏……万世不灭——!”
最后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孤狼对月的绝唱,撕裂了风雨。
寒光一闪,锋锐无匹的刀锋,带着他毕生的野心、不甘、怨毒与最后残存的一丝枭雄傲骨,狠狠地、决绝地、毫无半分犹豫地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嗤——!”
一腔滚烫粘稠、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热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那断裂的颈腔中狂飙而出。血箭激射数尺之高,在晦暗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猩红弧线。
滚烫的血雨,溅落在王修素白的披风下摆,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藤原道长那兀自挺立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手中那柄饮尽主人鲜血的小乌丸“当啷”一声坠落在血泥之中。
他那双瞪得滚圆、目眦尽裂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平安京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凝固成一片永恒的、死寂的灰败。
那挺直的身躯,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进他自己喷涌出的那片血泊泥泞之中,激起一片暗红的泥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风声、雨声、远处战场零星的金铁交鸣和垂死的呻吟,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王修端坐马上,劲弩依旧平举着,冰冷的弩尖遥遥对着那具伏卧在血泊中、已无生息的躯体。
她的手指还保持着扣动悬刀的姿势,僵硬地悬在半空。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茫然。
数十年的刻骨恨意,支撑着她从毒窟爬出,熬过流落异国的凄风苦雨,在无数个被毒发折磨的寒夜里咬碎银牙。每一次毒发的剜心蚀骨,每一次午夜梦回那毒窟的黑暗与窒息,都在她心底刻下一道血淋淋的复仇誓言。向这个名为“舅舅”的魔鬼复仇,向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家族复仇。
为此,她可以忍受一切,可以算计一切,可以变得冷酷无情。这滔天的恨意,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然而此刻,当这恨意的源头,这缠绕她半生如同附骨之疽的仇人,真的在她面前自戕身亡,血溅五步,伏尸尘埃。那支撑她熬过无数炼狱、焚尽了她所有温情与希望的熊熊恨火,竟在刹那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瞬间席卷了她。心口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黑漆漆、冷飕飕、深不见底的窟窿。
支撑她半生的支柱轰然倒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复仇之后,又该去向何方?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感,竟比那蚀骨的毒发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死寂的空茫之中,雨,似乎悄然变小。
那压抑在头顶、仿佛亘古不散的厚重铅云,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劲风,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
一缕金灿灿的、带着久违暖意的阳光,如同天神投下的光之利剑,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重重阴霾,精准无比地投射在王修苍白冰冷的脸上。
光线刺目,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缕阳光来得如此突兀,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力量,驱散了王修脸上那层死寂的苍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那阳光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雨丝,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
这暖意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顺着她的血脉悄然流淌,竟微微驱散了一丝心口那巨大的空茫与冰冷。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清澈。也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顺畅。仿佛压在心口二十年的万钧巨石,随着藤原道长那一腔热血喷出,随着这缕阳光的刺入,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
“唉……”
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悟,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阳光下的死寂。
王修没有回头,但那叹息声,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中漾开了一丝微澜。
藤原道月在叶枝的搀扶下,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步履蹒跚地踏过泥泞的尸骸与血水,缓缓走到藤原道长的尸身旁。她身上的玄色直衣同样沾满了泥点和深褐色的血渍,银白的发髻散乱不堪,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悲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