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归途(第2页)
恰在此时,宫门内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竭力维持威仪的脚步声。只见王修在一众身着倭国宫廷盛装、神色惶惑的贵族簇拥下,缓步而出。
她今日换上了天皇的正式装束,十二单衣层层叠叠,以最庄重的深紫为底,上绣日月星辰、瑞鸟祥云,色彩繁复华丽至极,宽大的袖袍曳地,头上戴着垂珠冕旒,流苏轻摇,衬得她面容端庄肃穆,不怒自威。
王修在众人簇拥下,径直行至杨炯马前数步之遥站定。她抬起头,冕旒珠玉轻晃,目光穿透那晃动的流苏,深深地看了马上的杨炯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离别的哀伤,有托付的郑重,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瞥之中。
王修身旁一名身着深青色内侍,立刻趋前一步,双手极其恭敬地捧起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用华语朗声宣读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刻板的庄严:“
维时维新,天命靡常。
前主一条氏,承祧践位,本应抚育万民,泽被苍生。然其倒行逆施,耽于逸乐,亲佞远贤,苛政如虎,赋役如狼,致使海内怨嗟,黎庶困顿,田野荒芜,闾阎凋敝。上干天和,下招人怨,神人共愤,社稷几倾。
幸有上邦贵胄镇南侯,秉忠贞之志,怀仁义之心,洞察奸邪,顺天应人,扶危定倾,襄助朕躬,扫除奸慝,廓清寰宇,拯生民于水火,复神器于将颓。
此再造之恩,功高日月,德被瀛海。朕感铭五内,无以为报。为昭信义,永固邦谊,今特封山国之重宝、三神器之‘八咫镜’,敬奉于杨侯座前。
此镜澄澈,可鉴肝胆;此山巍峨,永镇盟好。
自今而后,杨氏与朕,譬犹一家,休戚与共,永以为好。
山河为证,日月共鉴,子孙万代,弗敢或忘。
钦此!”
这国书文辞,刻意模仿大华庄重的诏敕之风,用词典雅,骈四俪六。其核心,一是将一条天皇彻底钉死在“暴君”的耻辱柱上,二是将杨炯捧为“顺天应人”的匡扶者,三是以天皇名义送出象征倭国皇权正统的三神器之一“八咫镜”,作为酬谢与盟誓的信物。
最关键处,在于文末点明“杨氏与朕,譬犹一家”,只提“两家”而不言“两国”,其归附臣服、唯杨氏马首是瞻之意,昭然若揭。
宣旨毕,那老内侍躬着身,双手将那盛放着“八咫镜”的紫檀木匣高高捧起,举过头顶,呈向杨炯。
匣盖微启,内里一面古朴的青铜圆镜在晨光下反射出幽深神秘的光芒,镜背繁复的云纹鸟兽图案清晰可见,散发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
杨炯身后自有亲卫上前,谨慎地接过木匣。
杨炯则是端坐马上,目光落在王修那被繁复冕服包裹、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上,再扫过那面象征至高权力的八咫镜,心中瞬间了然,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明白,王修此举,是将她所能掌控的、倭国最后的“大义”名分,亲手交到了他杨炯手中。
送出八咫镜,仅余天从云剑在身,她便如同自剪羽翼,彻底断绝了日后依靠神权号令四方的可能。这份投名状,沉重无比,更显其孤注一掷的“忠心”。
那句“两家”而非“两国”,更是将她的立场表白得淋漓尽致。她王修,首先是杨炯的妻子,其次才是倭国的天皇。
这倭国,已从法理上、象征意义上,被杨炯从制度上彻底肢解、纳入了囊中。
看着王修在沉重冠冕下微微苍白的脸,杨炯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无奈,更有一丝荒谬之感。
他这“招惹公主”的癖好,似乎真有些邪性,招惹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出色,一个比一个有主见。事已至此,若再拿腔拿调,故作姿态,便真是辜负了王修这番苦心孤诣,也显得太过虚伪刻薄了。
念及此处,杨炯胸中块垒难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乌云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调转马头,面向东方那轮正喷薄欲出的红日。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朗声长吟,声如金玉,铿锵有力,正是一首《相见欢》:
“深宫锁闭春风。信难通。流水落花馀恨、几时穷。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词句清丽婉转,道尽深宫寂寥、别离之苦、重逢之盼,更暗含了对王修未来处境的深深怜惜。
吟罢最后一句,杨炯霍然回首,目光如电,越过层层甲士,直直落在宫门前那抹深紫的孤影上,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娘子!早日归家!”
“家”字余音尚在晨风中震荡,杨炯已猛地一夹马腹,乌云如离弦之箭般电射而出。
他手中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出发!”
三千虎贲闻令而动,铁蹄踏地,声如闷雷滚动,卷起漫天烟尘,麒麟旗、螭吻旗猎猎狂舞,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朝着宫津湾的方向,轰然奔涌而去。
王修痴痴地立在原地,冕旒的珠帘剧烈晃动,撞击出细碎的声响。她似乎被杨炯那声“娘子”和决绝的背影震得失了魂魄,直到那滚滚烟尘几乎要吞没军阵的尾部,她才如梦初醒。
不舍之情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什么天皇威仪,什么端庄持重,此刻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夫君——!”一声凄厉的呼唤撕裂了晨空,带着哭腔,是王修从未有过的失态。她猛地提起那沉重繁复、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下摆,顾不得那华贵的衣料拖曳在尘土之中,更顾不得头上沉重的冕旒摇摇欲坠,拔足便朝着大军远去的方向发足狂奔。
珠串崩散,玉饰叮当坠地,罗袜瞬间沾满泥尘。
“夫君——!!!”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踉跄着追逐那越来越远的烟尘,“一定要给我写信呀!每月都要!听到没有呀!”
那深紫色的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跌跌撞撞,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无助的叶子,拼命追赶着遥不可及的阳光。
她追出去很远,很远,直到那烟尘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直到她精疲力竭,脚下一软,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沉重的冠冕终于摔落,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陈在尘土里,十二单衣凌乱不堪。她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混着泥土,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