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聚兵吐蕃(第2页)

这里是吉尊的故土,那些惨景,是他同族之人所受的苦难。阿娅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偷眼觑了下吉尊的脸色,见他并无愠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涌上一股莫名的不自在。

阿娅收敛了张扬的姿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

“嗯。”吉尊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阿娅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斟酌着词句,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吉尊,我不是故意要泼你冷水。我是说……就你们这些吐蕃的普通百姓,你看看他们的眼神,看看他们那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的样子。

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怕是比雪山的雪还要深,还要厚!冻了几百年了!他们今天听你的,敬畏你,不是因为你讲的那些道理,更不是因为什么‘好日子’,仅仅是因为你身上这件僧衣!

他们怕你!怕你和那些密宗的喇嘛老爷一样,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抢了他们的妻女牛羊!你带着兵,杀了城主,他们更怕了!这种怕,才是根本!”

阿娅越说越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忧切,“等我们走了,等龙骧卫撤了,只要再来一个凶恶的头人,或者一个贪婪的喇嘛,他们立刻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跪得更低,头磕得更响!

你给他们修屋顶,给他们讲道理,许诺未来……这些,怕是……怕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直直地看着吉尊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风卷起沙砾,打在吉尊沉静的脸上。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低矮破败的帐篷和土屋,那些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半晌,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现实和悲观的论调甩开。

吉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娅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少爷给我的信中,用了整整三页,详详细细地剖开了吐蕃的痼疾根源。非止于权贵之恶,更在于闭塞、贫困、无知!

其后,又用了整整三篇,写明了如何破局!

从如何破除神权愚昧,宣讲新政,安定惶惶人心;到如何划分草场,引种新粮,兴修水利道路;再到如何与成都府路连通,以商贾之力活络这死水一潭的民生,凡此种种,步步为营,条理清晰,非是空谈!”

他顿了顿,眼中那信仰的光芒更加炽烈:“少爷说得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生就该跪着的奴隶!牛羊尚知逐水草而居,何况是人?谁不想吃饱穿暖,谁不想守着妻儿父母,过几天安稳太平的日子?

眼前的一切苦难,根源不在人心天生卑贱,而在于这片土地被隔绝太久,贫瘠太久,被谎言和丑恶统治得太久!一切的问题,都是‘发展’的问题,只要解决发展问题,一切皆会迎刃而解!”

吉尊抬手,指向东北方隐约的群山轮廓,仿佛要刺破那压顶的乌云:“等我们拿下碌曲,扼住董毡南下的咽喉!再稳固刚察,打通最后的关节!

这四城之地,便是楔入吐蕃的铁楔,一旦连通大华富庶之地,盐茶铁器涌入,皮毛药材输出,此地必成边境重镇,商旅辐辏!

以此地为善政始发之地,让此地的吐蕃百姓先富足起来,先看到希望。让他们的笑容、他们的饱暖、他们的尊严,如同草原上最明亮的火把,光照四方。

到时候,吐蕃腹地的农奴们,会自己用脚选择。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便是彻底砸碎这非人枷锁之时!”

阿娅怔怔地听着,眼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蕃僧,此刻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话语如洪钟大吕,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磅礴力量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他口中引述的“少爷之言”,被他以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热血诠释出来,竟有了一种开天辟地的气概。

阿娅愣了一瞬,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两枚新月,刚才的认真严肃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娇俏促狭的模样,揶揄道:

“啧啧啧!看你这架势,这说话的气派,引经据典、指点江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少爷附体了呢!”

她故意凑近一点,眨巴着大眼睛,促狭地问,“不过呀,吉尊大师,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吐蕃人呀!帮着大华谋算自己的故土,这算不算是……嗯,‘蕃奸’呀?”

“哼!”吉尊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重重地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回应,“若能以此身,助我吐蕃生民脱离这人间地狱,得享安乐太平!莫说‘蕃奸’,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吉尊也认了!这‘奸’名,我担得起!”

“你……!”阿娅被他这近乎悲壮的决绝堵得一滞,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阿娅瞪着他,最终只能恨恨地一跺脚,扭过脸去,小声嘟囔,“你这人!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趣!无聊!榆木疙瘩!死心眼儿!”一连串的贬义词从她嫣红的小嘴里蹦出来,却莫名地少了几分火气。

风更急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吹得人衣袂翻飞,头顶的乌云翻滚得更厉害,墨色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沉沉地压在马尔康城低矮的城墙上,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阿娅缩了缩脖子,望着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那十万大山深处的湿润绿意、吊脚楼里的炊烟、林间鸟雀的啼鸣,与眼前这苍凉苦寒的高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脆弱:“快走吧!这雨怕是要来了。”

阿娅顿了顿,声音更低,像是自言自语:“我……有点想家了。整整十三年没闻到过家乡雨后泥土里竹笋冒头的味道了。”

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和乌云,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那里面盛满了积年的漂泊和深藏的孤寂。

吉尊的脚步停了下来,侧头看着她。

此刻的阿娅,不再是那个喋喋不休、泼辣刁钻的小辣椒,也不是摘星处里那个冷面杀手。她微微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却也泄露着深藏的柔软和无助。

那副少见的、带着淡淡哀愁的侧影,像一根无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吉尊心湖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荡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阿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带上垂下的一缕彩色丝绦,越绞越紧。她几次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想告诉吉尊,告诉他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些荒唐的岁月,告诉他这个看似明媚鲜活的阿娅,内里早已被自己涂抹得污秽不堪。

她害怕,怕这污秽一旦暴露,眼前这份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中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愫,会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瞬间消散,只留下冰冷的鄙夷。

她更怕,怕连这唯一的、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和温暖的陪伴,也彻底失去。

自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娅猛地抬起头,望向吉尊,眼中交织着挣扎、痛苦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吉尊……我……我想问你。”

吉尊被她这异常的神态和语气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回应:“嗯?问什么?”

阿娅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问“若一个女子,身陷无明,造作诸多恶业,染尽尘垢,如坠淤泥,她还有资格被渡吗?还有资格得遇清净莲华吗?”

她想用佛经里的话,把自己血淋淋的过往包裹起来,卑微地试探吉尊的态度。然而,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双沉静深邃、带着纯粹疑惑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艰涩的佛偈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攫住了阿娅,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挤出来的,却是语无伦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什么的破碎句子:“我……我是说,那个佛经里讲‘放下屠刀’,那要是……要是那个人,她身上沾了很多洗不掉的脏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再看吉尊。那些隐喻的“脏东西”,在她心里,就是自己荒唐放纵、视男人为玩物的过去。

吉尊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他完全没听懂阿娅这颠三倒四、欲言又止的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只觉得阿娅此刻的状态极其古怪,与平日的伶牙俐齿判若两人。

他疑惑地追问,语气带着关切:“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脏东西?可是身体不适?还是……”

“哎呀!不是!不是那个!”阿娅被他这耿直得近乎木讷的追问弄得又急又气,一跺脚,柳眉倒竖,刚才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哀愁瞬间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干干净净。

阿娅瞪着吉尊,胸脯起伏,却偏偏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只觉得满腹委屈无处宣泄。

吉尊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就这么站在荒原的劲风中,一个满面通红,眼中含怒带怨;一个满脸茫然,眼神纯然不解。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僵住,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尖锐地呼啸穿梭。

就在这微妙而尴尬的僵持时刻。

“聿律律——!”

一声嘹亮而急促的马嘶,如同裂帛般,骤然刺破了荒原的沉闷与两人之间无声的凝滞。

紧接着,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带着大地沉闷的震动。

吉尊和阿娅同时神色一凛,瞬间从方才那古怪的气氛中抽身而出。两人霍然转身,动作迅捷如电,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地平线上,一道蜿蜒的白色洪流正迅速涌来。

为首一人,身形纤细,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之上。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不染纤尘,在这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