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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上语文课,老师为沧海一粟做解释,形容宇宙的浩大,个体的渺小。
所有的存在都会消散,就个体而言,这段过程就好似人间一场梦。但这梦,并不是微不足道,至少,你可以让它变得不那么微不足道。
就好比故宫的价值。
并不在于它被建造,而在于它经历过的变迁与时光。
袁北看着那相纸,最终,放进了口袋。
很多游客在看完故宫亮灯后就要下山了,心满意足,他边帮汪露曦遮挡住汹涌人群,边一本正经地逗她:“相纸在我这,你以后到哪看?”
“.那我再拍几张送你,你把那张还我,反正给你也是浪费了,你不是说没意义嘛。”
有的时候,汪露曦也很“会讲话”。
栏杆前扛着专业相机的队伍还没散,汪露曦想往正中央站站,视线却依旧越不过前排的人头。
有一对情侣在举着自拍杆自拍,女生踮起脚亲吻男生的脸颊,还有父亲带孩子来玩,父亲蹲下身,让小孩子骑在脖子上。
汪露曦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袁北,得到的却是袁北嫌弃的语气,皮笑肉不笑的:“看我干嘛?我举不动你。”
“.”
真是够烦人的,袁北大概是破坏氛围感的神,刚刚的浪漫一下子全散尽。
汪露曦又拍了几张照片,刚好到了公园清场的时间,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她不情不愿往山下走,并在心里计划,下一次,得来看看早上的故宫。-
回去的路上,汪露曦睡着了。
就在袁北的车上,睡得还挺熟。
周末的晚上国贸堵车,她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见袁北问她,一会儿要吃什么,她回答的语气不佳,带着被吵醒的怒气,说了句,麦当劳。
都怪刚刚在景山公园,那对父子和他们一起下山,小孩说晚上想吃麦当劳,被汪露曦听见了,她忽然就有点馋。现在醒来了,第一时间闻见车里有炸薯条的味道。
早已经到了公寓楼下。
袁北的车停在路边,不知道多久了,她睁开眼睛时,看见袁北在低头看手机。
“醒了?”
袁北赏来一个眼神,然后示意车后排,那放着个麦当劳的纸袋,香气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恭喜你啊,进化了。”袁北说,“北京美食荒漠名不虚传,你再待几年新鲜劲过了就知道,最好吃的还得是这玩意儿。”
没袁北的份儿。
他说他不饿。
于是汪露曦在袁北的车上解决掉了一个双层吉士堡,一份鸡块,一份薯条。然后把垃圾团了团。
袁北这时递来第二个袋子,药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驱蚊水还有圆圆的小铁盒,是清凉膏。
晚上在景山公园,她差点被蚊子吃了,他看见了。
“回去自己抹点,下次爬山别穿短裤。”袁北说。
汪露曦点点头,然后捏着塑料袋犹豫。
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
青旅所在的那栋楼靠里侧,要往里面稍微走个一百米,拐个弯。
汪露曦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袁北,沉默着低下头,解开安全带,然后,又看一眼。
再看一眼。
袁北的轻笑声和车门解锁的咔嗒声几乎是同时。领会精神从来都是袁北的强项,他伸手,揉了下汪露曦的脑袋:“陪你走一段。”
装垃圾的纸袋被丢进垃圾桶。
汪露曦和袁北并排,两个人的胳膊时不时会贴在一起,然后又随着步伐的不同步,堪堪错开。袁北的体温好像比她低一些,皮肤凉凉的。
汪露曦不自觉地开始抱臂。
不是自我防御,而是缓解尴尬,缓解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尴尬,她的短裤又没有口袋。只有一个装驱蚊水的塑料袋,已经快被她抠出洞了。
然而再慢的步速,再犹豫纠结的心情也总有尽头。
很快就走到楼下。
汪露曦在原地站定,和袁北面对面。
她需要仰头,借着身后的楼前灯,来看清袁北的脸。
很奇怪的是,袁北没有笑,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就只是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里似有重量。
对视忽然被拉长了,像是往水里搁了把面粉,清水不再清澈,变得粘稠。
当然,这些都是汪露曦一个人的感受。
袁北始终未发一言。
但他的眼神,和从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汪露曦确信,也正是因为这种确信,给了她些许勇气和自信,往前挪了一小步。
再次仰头时,和袁北的距离就变近了。
她看得清他眼睛的形状,还有瞳孔以及虹膜的颜色。
刚刚要是不吃那汉堡就好了,里面还有酸黄瓜。
汪露曦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她在等,她清楚自己在等,只是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得到。
可能是半分钟,也可能是一分钟。
直到大腿又有些痒,有蚊子循着光亮,落在她的腿上。
但她连赶蚊子的动作都不忍做,只能紧紧攥着塑料袋,双臂垂于身侧。
她看着袁北的眼睛,到鼻梁,再到嘴角。
然后,袁北在她的注视里抬起手来。
汪露曦下意识闭了下眼睛,片刻又迅速睁开了,因为脸上有触觉。
袁北的手擦过她的鼻尖,轻轻掐了掐她的脸,他的指腹有一点点粗糙,一点点而已,也没有停留很久。汪露曦甚至来不及分辨他手心的温度是否比手臂高一些。
“一会儿又多几个蚊子包。”他放下了手。
仅此而已了。
“.”汪露曦肩膀也跟着垂了下去,抿住唇,勉强勾了勾嘴角,“那我上去啦?”
袁北笑了。
大概是笑她的小心翼翼,还有脸上藏不住事儿吧。
汪露曦猜。
回到房间,对面床位的小姐姐正在看剧,见她进门,打了个招呼,然后戴上了耳机。
汪露曦坐在床边发呆,很久没动。
直到手机响了,她猜到是袁北,捞起一看,果然。
他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是她歪着脑袋在副驾驶睡得正香,不知道他在哪个红绿灯偷拍的。
睡相实在不雅,连汪露曦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袁北就这么把偷拍的照片发来了,并附言:回你一张,今天的“时刻”。
汪露曦又生气又想笑,干脆给他打语音电话:“你怎么这么欠儿呢!”
袁北挨骂不恼:“嗯,北京话也进步了。”
汪露曦把双肩包卸下来,甩到一边,趴在了床上。
“你到哪了?”
“还没走。”
“还没走?”
“嗯,”袁北说,“站一会儿。”
“站着做什么?喂蚊子啊?”
这个问题,袁北没有回答。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因为这段沉默,汪露曦觉得刚刚消散掉的紧张卷土重来了,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此刻,现在,她需要克制住自己重新跑下楼的冲动。
袁北似乎总能探得她心里所想,他说:“早点休息,我走了。”
“.哦。”
离开,解锁车,回家。
应该是这样的。
但袁北骗了汪露曦。他离开公寓楼下,去711买了瓶水,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消化情绪或是什么,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是汪露曦发来的消息。
她对他说晚安。
袁北放下手机,启动车,驶入了夜晚的车流。
北京还是北京。
它是永恒的,沉默地转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从不会为某一个个体而改变。
但生活在这里的袁北今天有一点点不一样,又或者说,遇到汪露曦之后的袁北有一点点不一样。
难以形容。
大概是,他被点亮了。
他的spark。
他的火把,煜煜燃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包~
汪露曦躺在青旅的小床上,将床帘拉严,举着手机出神。今天白天实在走路有点多,脚掌有些胀痛,不得不反复蜷缩脚趾来缓解。
袁北发来消息:[还打算去哪?想去但还没去的地方。]
汪露曦:[我想想啊。]
汪露曦:[最近这几天有点事情,我答应邻居家的阿姨,这个暑假帮她女儿补几天英语,她女儿上初中。前些天玩得太放肆,我已经推了很久了。]
袁北:[怎么补?]
汪露曦:[线上,改错题,然后视频电话,一起扒文章,做阅读理解。]
袁北:[有偿?]
汪露曦:[当然!!]
这就说到汪露曦引以为傲的点了,这次出来玩的大部分花销,包括高考完换新的手机和平板,都是由她自己承担的,多年攒下的零花钱占一部分,假期帮人补课占一部分,从学校搬走时卖掉的二手生活用品和各科笔记又占一部分。
当初她不了解“市场”,是经朋友提醒才知,她这个高考分数和名次,积攒的笔记很值钱的。汪露曦有点沾沾自喜,但又免不了觉得这钱怪烫手,所以一科笔记搭一大摞错题集,半卖半送的,一眨眼竟全给处理了。
她对袁北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完全不用操心学习的暑假,没有假期作业,也不需担心考试,压力为零,有钱有闲。
袁北顺着汪露曦的话茬:[嗯,年轻好。]
然后又回:[不出门就好好休息,我也去忙了。]
?
忙什么呢?要忙几天?
你忙的时候,我还能找你吗?
而对话框里,袁北没有再回话。
汪露曦忽然懊恼,发现自己把天给聊死了。她只是这几天有事做,又不是不能去见袁北了,她觉得自己还能绕着北京城再战三万里,只要和袁北一起。
可一旦这样想,就又有些自惭。
骄傲与惭愧,期待与懊丧,当这些极具对冲效果的情绪集于一身,汪露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皱皱巴巴的苹果核,一只没充气儿的轮胎,没精打采。
心知肚明自己正驶在一条未知终点的道路上,又能怎样呢?这世界上从来不乏清醒的人,但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半路掉头真的很难。更何况她马力足,零百加速非常快,一个猛子就窜出去了。
汪露曦的手指敲着屏幕。
她特想刨根问底,想问问袁北,但又觉得,心里的那些闹得她不得安宁的问题,或许有些出格。
终究还是忍住了。
将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删了去。-
她悄悄将袁北的对话框设置为置顶,以便第一时间可以看到新消息。
之后的一周,汪露曦没有再给自己安排高强度的行程。
白天窝在青旅,或是找装潢漂亮的咖啡厅,点一杯招牌的饮品,戴着耳机隔着网线给小妹妹上课,晚上再到点评软件上搜好评店铺,然后乘地铁出去觅食。
和袁北的交流好像也停滞了。
不是那种一刀切的停滞,偶尔的短暂对话,她发出的朋友圈,袁北也会点赞——这仿佛就是一种信号,昭示着他现在有空,他在用手机。汪露曦刷码出地铁闸机,自人群中挤出,来不及上电梯,就干脆站在角落,先给袁北发消息。
汪露曦:[dd]
袁北:[怎么了?]
汪露曦:[你去过环球吗?]
袁北刚刚点赞那条朋友圈,是她转发的北京环球影城的年卡优惠活动。
袁北:[没有。]
袁北:[想去?]
想啊!想去啊!
一起吗?
汪露曦的小心脏在叫嚣,但还是深呼吸,佯装镇定:[等你有空?]
她看着屏幕上方正在输入那几个字,猜测袁北会给出怎样的答复,然后预演自己应该给出的反应,横竖最差就是拒绝嘛,又不少块肉。她紧盯对话框,直到袁北的消息跳出来——
袁北:[我都可以。]
汪露曦挠挠脸:[都可以的意思是?]
袁北:[随时。]
袁北:[你最近不是在忙么?]
汪露曦:[!!!]
汪露曦:[我说的忙不是连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是你自己说的,你最近也很忙,所以我不敢打扰你啊,我又不是没有眼力的人。]
袁北回了串省略号。
汪露曦不知这串省略号后面是何情绪。
顾不上了,反正现在她的情绪占上风,不吐不快。
汪露曦:[你怎么回事啊袁北!]
袁北迟迟没有回复。
汪露曦忽然有点委屈,还想继续输出,但屏幕一跳,一个语音电话直接杀过来了。
她接起,谁都没有率先开口,顿了几秒,袁北的声音终于响在耳边:“祖宗,你讲讲理行不行?”
是带着笑意的,很自然的,慢条斯理的,漫不经心的。
他的风格。
明明是玩笑的语气,可就这么一瞬,汪露曦更委屈了,她甚至不知这种委屈从何而来,猛的一下,眼角发酸。
“我担心你明明不是很想理我,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瓮着声,“我是为你考虑。”
“倒打一耙还挺有理的,”袁北又笑,“你要不看看咱俩聊天记录?哪一回不是我接的最后一句?”
“可你也没主动啊?你可以问问我,忙完了没。”
“你问我了?”袁北顿了顿,“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是夸我吗?”
小学生斗嘴似的,嘛呢。
袁北无语了。
两人都默了一会儿,还是他率先搭台阶:“在哪?”
汪露曦低着头,用食指抵住鼻子,度过那一段酸涩,举起手机,让袁北听地铁站里的嘈杂人声。
“你刚醒吗?已经中午了。”
她听到袁北嗓音有点哑。
“嗯,昨晚睡得晚,作息还是乱。”
“为什么?上周你陪我出去,不是醒很早吗?”
然后,袁北又笑了一声:“嗯,谢谢你啊,多亏你。”
“不客气。”
两只猫见袁北醒了,绕着袁北的腿打转。汪露曦听见了微弱的猫咪叫,还有哗啦啦倒猫粮的声音,还有一下清脆的金属拉环声,是猫罐头。
“明天有空么?”袁北往碗里倒猫粮,用肩膀夹着手机。
“有。”汪露曦刚好走出地铁站,一脚踩进太阳底下,“去哪?”
“你定。”
“前几天立秋了。”
汪露曦忽然想起来。
那些动态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刷屏,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秋天的第一块小蛋糕,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可是现在还很热,没真正到季节,哪里来的落叶呢?
老舍先生笔下的《北平的秋天》,汪露曦看了很多遍,很喜欢,只是北京太大了,地理维度上尚且未能窥得一二,遑论四季了。
她问袁北:“北京的秋天,哪里好看?”
袁北思索了下:“都行,反正哪儿的叶子都会黄。”
“那今年秋天,我要到街头拍照。”她早就有所耳闻,北京的秋美是美,就是太短了,好像只有一阵秋风扫过,那样短暂。
袁北没接这话。
他顿了下:“先说明天。”
“明天.景山公园?”
“不嫌累?”
“不累啊,”汪露曦扫了辆共享单车,“你累?那要再休息几天吗?”
“.”-
景山公园刚好坐落于故宫的正北方,隔一条街,便是故宫北门神武门,檐上有“故宫博物院”的题字。
景山公园的最高处万春亭,东可远眺cbd,西边是北海,北边可看鼓楼和奥林匹克塔,并且,这也是北京唯一一个可以俯瞰故宫全景的地方。
中轴线之上,视角宽阔明朗,那些红墙黄瓦鳞次栉比,如果说建筑有生命,那么一览紫禁城全貌,大概就是在一瞬间与千年历史交错,轻轻地,猝然地,触碰了一下手指。
隔天就是周六。
汪露曦要在晚上去。
因为每逢周五和周六的夜晚,故宫会亮灯,很多人都和汪露曦一样,是为了见证这一刻而法不一,为了不错过,只能尽早。
她和袁北六点到达,沿着步道往上。
一路上游客不少。
古人说高处不胜寒,景山虽然不高,但好像确实比山下要凉快些许,耳侧有微风循循。汪露曦步子小,很快就被袁北落下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