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最好的结局（1）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老宅的院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晨霭里。

空气清冽，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沁人心脾。

孟屿醒得很早。或许是即将离开，心里存着事。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惊动身边还在熟睡的大力。

她蜷在薄被里，面颊红润，呼吸均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他刚才睡过的枕头上。

他推开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院子里，外婆已经起来了，正拿着大扫帚，“唰—唰—”地清扫着青砖地面上的落叶，动作利落，精神矍铄。

“外婆，早。”

孟屿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小孟起来啦？”

外婆停下动作，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怎么不多睡会儿？大力那丫头还睡着呢？”

“嗯，让她多睡会儿。”

孟屿应着，目光落在院子角落堆着的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上，“这是……？”

“嗨！”

外婆放下扫帚，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袋子，发出沉闷的声响，“都是地里新摘的！茄子、豆角、青椒、西红柿……还有你外公昨天傍晚去塘里新起的藕，嫩着呢！你妈说你们城里买的菜没这个味儿，非让多带点！”

她又指了指旁边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瓦罐坛子：“喏，这是外婆腌的咸菜，萝卜缨子、雪里蕻，还有新做的豆瓣酱！早上就白粥，香着呢！”

看着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土特产”，孟屿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赶紧上前：“外婆，您别忙了，我来搬上车。”

“不急不急，等大力起来吃了早饭再装车。”

外婆摆摆手，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了，后院井里还镇着俩西瓜！昨天下午刚摘的，沙瓤的！等会儿一起带上，路上解渴！”

孟屿看着外婆那副“恨不得把整个菜园子都塞进后备箱”的架势，心头暖烘烘的，忍不住笑：“外婆，您这是要把我们回去一个月的口粮都备齐了啊？”

“那可不！”

外婆理直气壮，“自家地里长的，吃着放心！比你们城里那些打药的好！”她说着，又想起什么，“哦，还有给胡一菲她们带的点心，你妈昨天在镇上老字号买的，也放车上了。”

正说着，堂屋的门开了，诸葛大圣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利落的衬衫长裤，手里拎着车钥匙。“妈，您又起这么早捣鼓这些。”

她看着那堆东西，无奈又好笑。

“给孩子带点吃的，怎么叫捣鼓？”

外婆不以为意，转头对孟屿说，“小孟，快去洗漱，外婆给你们摊鸡蛋饼去！用新磨的小米面，香！”

早饭是简单却格外熨帖的农家味道。

金灿灿的小米面鸡蛋饼，边缘带着焦脆，中间软糯，散发着谷物和鸡蛋的醇香。

自家腌的脆黄瓜切成细丝，淋了香油，爽口开胃。

还有熬得浓稠、米油厚厚一层的小米粥，暖胃又暖心。

大力也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坐在桌边，捧着一碗粥小口喝着，被小米粥的热气熏得脸颊粉扑扑的。

孟屿坐在她旁边，正和外公说着话。外公话不多，但眼神温和，叮嘱了几句路上开车小心，到了来个电话。

诸葛大圣则和外婆低声商量着还有没有漏带的东西。

气氛温馨而寻常，带着即将离别前特有的、努力维持的平静。

吃完饭，收拾妥当，便是装车环节。

库里南宽大的后备箱再次面临严峻考验。

孟屿挽起袖子，当起了主力搬运工。那几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里面是沾着新鲜泥土的蔬菜）被他小心地码放在最底层。

接着是几个分量不轻的咸菜坛子，瓦罐外面还沁着水珠（外婆怕路上颠簸洒了，特意用湿布裹了降温）。

孟屿搬得格外仔细，生怕磕碰了外婆的心血。

最后是那两个用网兜装着的、冰凉的井水西瓜，还有几个装着点心的硬纸盒。

诸葛大圣和大力也在一旁帮忙递东西。外婆则像个总指挥，在一旁指点江山：

“哎，那袋茄子放边上，别压坏了！”

“咸菜坛子靠边放稳当！”

“西瓜放上面！透点风！”

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连盖都快要盖不上了。

各种食材混合的、属于土地的清新气息弥漫开来。

“好了好了，真塞不下了妈！”诸葛大圣看着那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外婆还想塞一篮子新鲜玉米的企图。

外婆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被塞得严丝合缝的后备箱，满意地点点头：“行吧，差不多够你们吃一阵子了。”

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众人走到院门口。晨光已经驱散了薄雾，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砖小路上。

外婆拉着大力的手，又拍了拍孟屿的胳膊，絮絮叨叨地叮嘱：“路上慢点开，累了就歇歇，别赶。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报平安。咸菜开了封要放冰箱，豆角这两天就得吃，不然老了……西瓜要是吃着不甜，下回回来外婆给你挑更好的！”

她的话琐碎又温暖，像涓涓细流。

外公站在一旁，背着手，看着孟屿，沉稳地点点头：“小孟，以后常回来。这里也是家。”

“知道了，外公外婆。”孟屿郑重地点头，心里沉甸甸的，是暖意也是不舍，“您二老保重身体。”

大力眼眶有些红，用力抱了抱外婆，又抱了抱外公，声音闷闷的：“外婆外公，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的。”

诸葛大圣也和父母拥抱告别。

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孟屿坐在驾驶位，大力坐在副驾，诸葛大圣坐在后排。

隔着车窗，还能看到外公外婆站在院门口的身影，外婆还在挥手。

黑色的库里南缓缓启动，平稳地驶离老宅门口的青砖地，拐上通往村外的柏油路。

后视镜里，老宅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变小，那两个伫立在门口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绿树掩映的路口拐弯处。

车厢里很安静，弥漫着蔬菜的清新气息和一丝离别的怅然。

大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田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嘟囔了一句：“外婆腌的咸菜……肯定比我们楼下超市买的好吃一百倍。”

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笃定和想念。

孟屿握着方向盘，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还有些蔫蔫的大力，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触感柔软。

“嗯，那是自然。”

他声音低沉，带着笑意，“外婆牌爱心咸菜，宇宙独一份。等会儿到家，我就申请担任‘首席开坛验货官’，保证第一时间向诸葛研究员汇报口感数据。”

大力被他这故作严肃的“任命”逗得噗嗤一笑，那点离愁被冲淡了些，嗔怪地拍开他的手：“什么首席验货官！你就是馋！”

后排闭目养神的诸葛大圣，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车子驶上通往高速的国道，窗外的风景从田野村庄变成了更开阔的平原。

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洋洋地洒在两人身上。

孟屿稳稳地开着车，感受着身边人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还有后备箱里那份沉甸甸的、来自老宅的牵挂。

他忽然觉得，这辆冷峻的库里南，此刻仿佛也被那些沾着泥土的蔬菜、外婆的咸菜和井水镇的西瓜，染上了人间烟火气的温度。

“大力。”他轻声唤她。

“嗯？”大力转过头。

孟屿目视前方，嘴角噙着笑，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满足和调侃：

“下次回来，得跟外婆申请个‘特批’，允许我开辆小货车。”

大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着他那副“心有余悸”又甘之如饴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清晨的阳光落在她带笑的眉眼间，明亮又温暖。

“批准了！”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男朋友大人，鉴于你本次‘战略物资运输’任务完成度高达120%，超额负重，表现优异，特授予‘老诸葛家特级运输标兵’荣誉称号！并批准下次调用小货车一辆！”

“谢领导！”孟屿笑着应和，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

黑色的库里南平稳地驶上国道，窗外是连绵的绿色田野，被清晨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

车子平稳前行，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意融融。

大力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渐渐变得有些陌生，眼皮开始有些发沉。

昨晚在老宅睡得踏实，但情绪起伏加上早起，放松下来后倦意悄然上涌。

就在这时，车窗外原本明媚的天光，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

大片厚重的乌云迅速聚拢，吞噬了蓝天。几乎就在几秒钟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发出密集而响亮的声响，瞬间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雨势来得又急又猛，天地间很快拉起了一道灰蒙蒙的水帘。

“哟，这雨！”诸葛大圣在后排睁开了眼，看着瞬间被雨水冲刷的世界。

“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啊？”孟屿立刻打开了雨刮器，调到最快档，同时降低了车速。库里南的稳定性极好，在湿滑的路面上依旧平稳，但雨声隔绝了外界，车内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大力却一下子精神了，她坐直身体，脸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眼睛亮晶晶的：“下雨了！好大的雨！好久没看到老宅这边下这么大的雨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兴奋，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这雨让她瞬间脱离了刚才那点离家的淡淡愁绪。

“是啊，”

诸葛大圣看着女儿兴奋的侧脸，也笑了，“记得你小时候，一下雨就特别高兴，非拉着你外公去屋檐下看雨，还总想伸手去接。”

“嗯！”

大力用力点头，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流淌的雨水，思绪似乎飘回了更远的地方，“外公那时候……”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种柔软的怀念，“……雨下得特别大的时候，外面哗啦哗啦响，屋子里反而特别安静。外公就抱着我，坐在他那张老藤椅上，就在堂屋门口，对着院子。”

她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努力回忆那个画面：“外公身上有股淡淡的烟丝味儿，混着老房子的木头味儿。他不怎么说话，就那么抱着我，一只手……就慢慢地转着他那串菩提子。”

她无意识地模仿着那个缓慢转动的动作，指尖在空气中画着圈：“一颗，一颗……那珠子特别光滑，凉凉的。外公转得很慢，很稳。我就靠在他胸口，听着外面的雨声，听着珠子轻轻摩擦的声音……”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泡过的温柔：“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特别安心。好像外面的雨再大，也淋不着我。”

车窗外，雨声哗哗，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玻璃，像无数小手在急切地拍打。

车内却异常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大力轻柔的叙述。

孟屿专注地开着车，目光透过雨刮器奋力划开的水幕看着前方湿漉漉的道路，耳朵却将大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捕捉。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昏暗的堂屋门口，暖黄的灯光，老人沉静安稳的怀抱，怀里小小的、安心睡去的女孩，还有那串在粗粝指尖下缓慢转动的菩提子。

那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却在此刻通过大力的描述，感受到的、带着岁月沉淀温度的安全感。

诸葛大圣坐在后排，看着女儿沉浸在回忆里的侧脸，眼底也泛起柔软的波光。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融在雨声里：“你外公那串珠子，盘了几十年了，油亮油亮的。你小时候，就爱抓在手里玩，睡着了都不撒手，好几次口水都流珠子上了。”

“妈！”大力瞬间从回忆里抽离，脸颊微红，带着点被揭短的羞窘，“哪有！”

“怎么没有？”

诸葛大圣笑着拆穿，“你外公宝贝他那串珠子，可偏偏就舍得让你抓着睡，口水印子都当包浆了。”

孟屿听着，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大力恼羞成怒地隔着座椅靠背轻轻拍了一下母亲的手臂，换来诸葛大圣更愉悦的低笑。

这小小的插曲驱散了刚才回忆带来的那点感伤。

大力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雨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也许是回忆带来的安宁感，也许是车轮规律的滚动声混合着持续不断的雨声，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白噪音。

大力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刚才的兴奋劲儿过去，困倦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沉重地扇动了几下。

她努力想睁着眼，但视线还是渐渐模糊。身体下意识地往舒适区缩了缩。

就在这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迷迷糊糊地伸手拉开了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抽屉——动作带着一种驾轻就熟的熟稔。

抽屉无声滑开，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小物。她看也没看，精准地从里面抽出一条米白色的、柔软的羊绒薄毯。

展开毯子，带着一点慵懒的随意，将它盖在了自己蜷起的腿上。毯子不大，刚好覆盖住她的膝盖到大腿。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彻底放松下来，将头更深地埋进舒适的头枕里，面颊朝着孟屿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喟叹，然后放任自己更深地沉入那片由音乐、平稳行驶和安全感编织的柔软梦境中。

呼吸变得更加均匀绵长。

孟屿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她。看到她熟练地拿出毯子盖上，看着她像只找到窝的小猫般沉沉睡去，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将车开得更加平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诸葛大圣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女儿盖着小毯子睡得香甜，孟屿则坐得笔直，专注地开着车，只有偶尔瞥向副驾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雨声依旧，车厢里只剩下平稳的引擎声、规律的雨刷声、空调的低鸣，以及大力清浅的呼吸。

诸葛大圣的目光在孟屿专注开车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女儿安稳的睡颜上。

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腿上的包带。

过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丝变得更细更密，天色也亮堂了一些。

车子驶过一个高速收费站，汇入了车流稍多但还算顺畅的高速公路。

诸葛大圣端起放在旁边杯架里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