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华丽的忏悔(第3页)
在靠后一排光线相对幽暗的长椅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深深地陷在木质的座椅里。
牧羊人。
他脱下了象征力量与毁灭的、沾满硝烟与血污的厚重战术装备,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深灰色便装。
这朴素的衣物包裹着他依旧魁梧壮硕的身躯,却无法掩盖那历经战火淬炼的、如同磐石般的轮廓。
他那颗标志性的光头,在几缕透过彩色玻璃窗缝隙投射进来的光线下,依旧泛着硬朗的光泽。
然而,此刻这具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躯体,却呈现出一种与战场截然不同的姿态。
他那双粗糙有力、指节粗大变形、曾无数次精准扣动扳机、投掷出致命手雷的大手,此刻却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姿势合拢在胸前。
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树根,无声诉说着内心的风暴。
他低垂着头,宽阔的额头几乎要抵在紧握的拳头上,那曾经在战场上如同钢铁壁垒般挺直、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肩膀,此刻却微微佝偻着,向内收拢,显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灵魂压垮的重负。
他的呼吸很轻,却异常沉重。
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这圣洁的空气深深压入肺腑,每一次呼气,又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黑暗与血腥一同排出。
管风琴的旋律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激昂磅礴,每一个音符都像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那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生死一线的抉择瞬间,被他亲手终结的生命——
敌人绝望的眼神,同伴在爆炸中碎裂的躯体,无辜平民在灾难中伸出的沾满血污的手……
无数张面孔、无数声嘶喊,如同无声的默片,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和管风琴的圣咏,在他紧闭的眼睑内反复闪回、冲撞。
他需要这片刻的安宁,需要这超越世俗的神圣空间,来承载那些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罪孽与悲恸,寻求一份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获得的救赎与平静。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沙沙声。
不是祷告词,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来自遥远童年的武器。
他在默念,在心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背诵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圣经章句。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诗篇》23:1)
记忆却在嘶吼:
缺乏?那些在炮火中哀嚎的孩子缺乏什么?
是缺乏生存的机会,是我剥夺了他们的机会。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诗篇》23:2)
眼前浮现的却是燃烧的焦土,被凝固汽油弹点亮的夜空,散发着尸臭的浑浊水坑。
青草地?安歇?多么奢侈的谎言!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诗篇》23:4)
怕?
他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
他怕的是自己,是那个能在死荫幽谷中面无表情扣动扳机、下达毁灭命令的自己。
他怕的是这双沾满血污的手,再也无法感受“安歇”的温度。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诗篇》23:4)
同在?杖?竿?安慰?
牧羊人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陷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战场上,他才是挥舞着死亡之杖的牧者,将羔羊(无论敌我)驱赶向毁灭的深渊。
神的杖在哪里?
安慰又在何方?
为何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刺骨的孤寂和那如影随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经文的力量,在这血淋淋的记忆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它们像脆弱的丝线,试图去捆缚咆哮的巨兽,瞬间就被撕扯得粉碎。
每一次默念,带来的不是平静,反而是更尖锐的对比和更深沉的痛苦。
管风琴的音调陡然拔高,进入一个辉煌而充满救赎感的乐章高潮,如同无数天使在齐声颂唱神的荣光与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