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态(二十一)
杨峰跪在供桌前,案上香烛燃得正旺,缕缕青烟如游丝般袅袅升起,在空气中缠缠绕绕。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他望着那块冰冷的灵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爹,您在天上和娘、大哥团聚,定要好好享福。”他抬手将一沓纸钱送入火盆,橘红的火苗舔舐着纸片,化作点点灰烬飘向空中,被穿堂风卷着往天际去。“儿子给你们送钱来了,肯定能收到的。”
眼眶蓦地一热,杨峰别过脸去。自他魂穿而来,杨老爹待他始终是如春风般的慈父心肠,就连表面严厉的大哥杨雄,背地里也总把他这个弟弟护得妥帖。那些细碎的好,此刻像潮水般漫上来,呛得他喉头发紧,泪珠终究还是滚落在衣襟上。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四川老家,杨福正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破拐杖,一步一晃地挪到杨家墓园。身后的娥姐提着小竹篮,将几样简单的供品一一摆在石案上——多亏了当年受过杨老爹恩惠的乡亲,这墓园常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寻不到半根。
杨福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划亮火柴,点燃了脚边的纸钱。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一声苦笑从喉咙里挤出来,混着风声碎在墓碑前:“老爷、太太、大少爷,还有列祖列宗们,出来收钱吧。”
纸灰簌簌往上飘,他的声音也跟着发颤:“老爷,我对不起您啊……没能守住杨家的基业。如今老宅被政府收了,改成了乡政府;家里那间小铺子,也入了公私合营。”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浑浊的老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您的二少爷去了台湾,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
风穿林而过,带起满地纸钱碎屑,仿佛是在九天之上,轻轻叹了口气。
娥姐连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杨福的后背,柔声劝道:“福伯,别哭了,事到如今,再埋怨也没用。您这份心,老爷在天有灵,肯定都知道的。咱们回去吧。”
杨福望着纸钱燃尽后剩下的那堆余烬,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才在娥姐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岁月早已压弯了他的腰,如今更是垂垂老矣,万幸身边还有二儿子贴身照料。大儿子前几年一病不起,早就没了;大儿媳熬不住,也改了嫁。
说起来,杨福这“富农”的名头,还是沾了杨家的光。当年杨峰临走时留给他的百亩土地,亏得他早有打算,给了娥姐二十亩,不然凭着那百亩地,怕是要被划为地主,日子只会更难熬。即便如此,最后也只给他剩下了十亩,其余的都被分了出去。
杨家本是大地主出身,老宅自然也保不住,早就被政府收走,改成了乡政府的办公地。好在杨福当年有先见之明,在外面给二儿子杨铁置了处小院——杨铁打小就在杨家帮工,如今已生养了三个孩子,若不是那处院子,一家人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杨福望着娥姐,眉头拧成个疙瘩,重重叹了口气:“娥姐啊,当初你要是跟碧珠一块走了,何至于此?终究还是被杨家拖累了。”
娥姐却扬声笑起来,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暖意:“拖累什么?当年杨峰杨司令收留我,让我在您这儿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天大的恩情。这些年安稳度日,我早知足了。”她顿了顿,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再说您给我的那二十亩地,虽说后来被公家征走十亩,剩下这十亩,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省着点吃也够了。日子嘛,总得过下去。”
杨福还想再说,却被她眼里的亮堂堵了回去,只能又叹口气:“娥姐呀,你就是这性子太拧。无儿无女的,劝你找个人嫁了安稳度日,你偏不肯。等将来岁数大了,可怎么好?”
娥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沉默下来。她今年刚满四十,可人生的坎儿早就迈过几道——早年丈夫和孩子都被日军的轰炸夺走了性命,她才流落到碧珠身边做了佣人。过了片刻,她又抬起头,脸上重绽出几分爽朗:“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杨铁那三个娃跟我亲着呢,大不了我就赖在杨家不走了,他们还能不管我?”
杨福被她这话逗得忍不住笑了,脸上的愁云散了些:“好好好,就依你。走,咱们回去。”
穿过窄巷时,杨福瞥见那座熟悉的杨宅,如今门楣上挂着“乡政府”的木牌,门口两个民兵荷枪而立,他喉头哽了哽,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忽然,前方传来孩子的哭骂声。只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个清瘦少年拳打脚踢,杨福一眼认出那是钱四宝的儿子钱峰,当即怒喝:“住手!都给我放开钱峰!”
孩子们回头见是他,脖子一梗不服气地嚷:“他是地主家的狗崽子!老师说的,剥削阶级就该揍!”
“放屁!”杨福气得拐杖笃笃砸地,“他爹娘都是抗日牺牲的英雄!”说着上前一把将孩子们轰开。
钱峰从地上爬起来,鼻血顺着鼻尖往下滴,却咬着唇没哭。看见杨福,他哑着嗓子喊:“福爷爷,我奶奶病了,我正想找您……”
杨福心一揪,连忙道:“快,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