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清明螺(十一)
童不韦看向面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容的童正,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没有悲,没有喜,更没有愤怒、不满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
如此平静的原因无他,换了他,亦或者胡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此时听到以及面对这些事,也不意外的会露出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开心吗?不见得太开心,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竟同一场可以遇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成了可以遇见之事了。
手头掌握的小道消息多,往往便能快人一步,通过那些提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不奇怪,他也好,胡八他们也罢,日日都在做这些事。
事情是死的,情形亦是死的,能拼凑预料出来不奇怪。可眼下正在笑的童正却是活的。童不韦有些惊异的发现,自家这个堵住自己喉咙,让他有口难言的儿子,明明是活着的,却好似死了一般,同外头那些手工匠人做出的木偶没什么不同。
至少,在那位大人手里,同死了的木偶没什么不同。那位大人让人冒雨送了一封模糊不清的信,童正这个活人便似书中那些早已被写好下一步动作的书中人一般,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的表情与动作。
害怕吗?好似有一点,却又好似没有。童不韦下意识的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初见那位大人手腕时的惊悚已然退去了,有时还能依稀感觉到几分惊悚,有时却是自己害怕不害怕都不知道了。
按说,面对这样一个,恍若木偶般的童正,他该是觉得惊悚害怕的,可眼下的自己……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悚,有没有害怕。
一向力求事事掌控在手,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之人,每每碰到与那位大人有关之事,都是这般混沌不明的。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吃掉,不知道自己在那位大人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究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子还是那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让自己的亲子做了替死鬼,却享受了他与刘寄母女所有物质馈赠与享受的泼天仇人。
除非那位大人说,若不然,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童不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不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指尖触碰到的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流泪了。
只是身体在哭,心里却是麻木的,脑子则依然是一片混沌不明的。这般身、心、脑三方各管各的分离之感,当真好似神鬼故事中说的神魂分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童不韦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眼泪都是由那位大人而起的。外人敬他童老爷,乡绅警惕他‘笑面虎’,可似他这样的人,却在那无声无形的折磨之下,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甚至很多时候哭,也只是身体在哭,心里、脑子都是这般分离的浑浑噩噩之态。
欺辱人这种事,他童不韦早就驾轻就熟了,银钱就这么多,自己想要更多,自然只能去抢旁人的饭碗,欺负旁人了。至于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不抢旁人的,那实在是太累太幸苦了。
大抵是打记事起就开始欺负人,对种种欺辱人,还捂住旁人的嘴,不让人开口抱怨的法子他自是驾轻就熟了。不论是刘家村村祠里那只狐仙,还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儿媳妇’们,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大抵是一直习惯了欺辱旁人,让旁人哭,自己笑,眼下轮到自己哭时,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了,不,不是不适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似心里,脑子都远比身子要慢上好久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身子却已然先一步感受到了自己被欺辱到极致的感觉了,所以总是哭。
摸着眼下的一片冰凉,想到那些茫然愚昧好糊弄的村民,被欺辱而不自知,甚至还自欺欺人,固执的不肯相信他这位童老爷是个恶人,幻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童不韦又想笑。
他轻松拿捏欺负村民,先时还当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旁人这般以另一种形式轻松拿捏的欺负着。
至于被欺负之后的表现……村民蠢而不自知,甚至被人点破还固执的不肯相信,自欺欺人,沉浸于幻想中不肯自拔;他呢?心里、脑子慢半拍,这般同身体‘神魂分离’着的麻木混沌之感,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更可笑,更滑稽,也更……可怜。
抬眼看着面前恍若提线木偶般的童正,那位大人对童正的掌控不止于做事之上让童正做甚就做甚,竟是连童正面上的表情都在掌控之中了。他想让童正笑就笑,想让童正哭就哭。
比起自己被掌控的‘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死’,也不知他便宜父子二人究竟哪方更可怜些?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正揉了揉自己带着若有似无笑容的脸,道,“好似愈发麻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童不韦看着慢慢有所感觉的童正,垂眸没有搭他这一句话,甚至察觉不到半分自己往日里面对选择时应有的心跳比寻常更快一些的正常人的反应,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一般,童不韦说道:“我这身家财……若是换条命,总是合算的。”
话是这么说,亦未感受到任何不甘、不愿的那些个情绪,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甘的,只是这知道的不甘……身体却感受不到罢了。
对面正揉着自己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脸的童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罢了,听那位大人的,总是没错的。”
是吗?这话说的,好似先时争自己家财的不是他一般。
雁过拔毛,从来都是要将雁扣下的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不知道。但他觉得以自己的秉性,当是要表现出不甘以及不服的,可……真正做起来时,却又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那位大人要他父子二人做甚就做甚,别说提不起心来反抗了,甚至可说根本不想反抗。
这是自己吗?自己……几时这般乖觉了?
童不韦不解,对面点头才说完‘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的童正似是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解道:“我竟这般老实吗?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童不韦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声音来提醒童正。
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若是自己的亲子还好说,若不是,便是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拿自己亲子的一条命换了自己一身富贵的,自幼养到大的‘恶魔’了,他怎么能提醒他呢?
想到这里,童不韦舒了口气:那股熟悉之感再度涌来,那个……自己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遂点头:这般时刻警惕、提防着,掌控着所能掌控的一切事物的自己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自己……还不曾完全麻木,不,甚至可说,除了面对那位大人时,他都是不麻木的,都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童不韦,唯独面对那位大人时,不是。
真是……好生乖觉啊!童不韦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意识的咧了咧,在笑。驯服好了的烈马、恶狗都是这般乖觉的,只是这乖觉……只是对着自己的主人而已。
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童不韦耷拉下了自己的嘴角,一个名为‘不甘’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念头告诉他,自己该不甘的,可知道该不甘是一回事,心里平静的毫无反抗的心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的念头还在,身、心、脑却是俱已被彻底驯服了。
真乖啊!自己这般乖觉、老实、听话,也难怪自己能活命了。童不韦抿了抿唇,在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与先时童正脸上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辙。
所以,他眼下在那位大人手中也不止是对方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而是要自己笑就笑,要自己哭就哭,不止能掌控自己的行为举止,还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表情,诸如种种的一切了?
那……不就是鬼怪故事中的傀儡么?
当然,自己这傀儡……只听命于那位大人,面对旁人时,还是凶得很的。
比起自己这样的傀儡……童不韦想起了这两日突然死去的,那个有‘聚宝盆’之称的商贾,他能从那‘聚宝盆’的眼中看到那股带着生机的野心勃勃,那样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不止年轻时,即便是眼下,很多时候,他都能在墙上那面铜镜中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神。只是这个有着自己熟悉眼神的同行不知怎的,竟突然死了。
啧啧,运气真不好啊!童不韦笑了笑,自己主动掐灭了自己生出的那些种种猜忌以及不甘的念头:看来……面对有些人,还是乖一点的好。否则那下场……啧啧啧!
自己……当真好似被驯化的越来越服帖了。
看着外头一片混沌的雨景,待到这场雨一停,他就要出门,下山,去官府,而后么……难得行一次善了。
……
比起昨日那场雨,今日这场雨更要大上数倍不止。
汤圆自是又在大理寺里同温明棠挤一张床睡了,没有回去。大雨伴着隆隆的雷声,虽然有些吓人,可身旁有个人互相照应着,自也没什么可怕的。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大雨侵入屋内,却能看到那噼里啪啦的雨点不断砸在门窗上的景象,那声音不小,恍若……
“跟砸门似的。”汤圆对温明棠小声说道,“长安这地方不似江南那等地方常见雨,其实是不怎么见雨的。大抵是少见,所以稀罕,素日里,我还是挺喜欢雨的,觉得朦朦胧胧的,美得很。”
“雾里看花,朦胧中只看得见隐隐绰绰的形,至于那花的模样,便全由自己想象了。”温明棠说道,“自己想象的……自是最对自己胃口,也最让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美极了。”
“温师傅说的不错!”汤圆闻言不住点头,说道,“总之,可美了。”
“可眼下这雨……却叫我觉得不怎么美了,脾气暴躁极了,还砸门。”汤圆嘀咕着,跟着温明棠等人,听着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商议事情,从那些文邹邹的对话中,只启了个蒙,浅浅识了一些字的小丫头虽未将书继续念下去,而是开始靠双手挣银钱了,却并不妨碍她每日都从那些对话中听到以及学到新的词汇。这也不奇怪,这么大的孩子,若在后世,本也正是最读的进去书的年纪,温明棠只听汤圆说道,“就是刘寺丞他们说的,水性无常,既可载舟,又能覆舟什么的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夸了句汤圆‘领悟的不错’之后,伸手捂住汤圆的耳朵道:“早些睡吧!今日这场雷……暂且还打不到我等身上。”
做朝食的要早起早睡,自是早习惯了沾枕即睡了,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累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同温明棠头靠着头,沉沉睡去了。
虽然宫里头睡的不那么安稳,可经由去岁一整年在大理寺过的这些闲适、平淡的日子的淡化之后,温明棠也渐渐养成了沾枕即睡的习惯了。
任凭外头雷声大作,屋内两人却是睡的极沉极深,雷打不醒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雷声之下沉沉睡去的,虽然入了靖云侯府不似在宫里那般规矩繁多,可夜半突然睁眼醒来,询问外头值夜的小宫婢,可有宫里哪个贵人夜半心血来潮要食宵夜了,这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却也不是立时就能改掉的。
赵司膳夜半惊醒,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想要喊值夜的宫婢问话,待看到眼前那同宫里截然不同的床蔓时,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然出了宫,并不在宫中,靖云侯府中也没有哪个人有夜半把下人叫出来服侍自己,自己睡不着,便将人叫起来陪自己一同不睡觉的习惯的。
苦笑了一声,赵司膳叹了口气:旁人总是夸赞她有本事,靠自己一人就有本事在长安城买下宅子了,却不知自己在宫里挣的那些银钱不止是身体的辛苦钱,更是一日一日劳心劳力,费心的钱。
人人都想有大树可依,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大树?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要挣钱,自也只能自己受那成长的苦楚,自己长成不需攀附以及依附旁人的参天大树了。
只是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之中,那苦楚……多是外人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