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人间

 “在你小时候通风报信救过你的牛迎春, 是第一次救你。”

 天道猫猫张开小爪爪,又合拢,仿佛在计数。

 “后来你在潍州被宗绪暗算, 有一家农户的女儿把你收留在了羊圈给你喂药,那女子叫何三妹。”

 爪爪再次张开又合拢。

 这就已经是第二次啦。

 “第三次才是安如意。”

 爪爪第三次张开。

 天道猫猫看看自己的爪爪,再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还蹲在它的面前,脸上带着笑。

 “有些事当人的时候看,和当神的时候看,可真不一样。”

 当药婆的牛二婶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 被人说是鬼摸脸, 她却不在意,还跟她说人生得丑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像她走进人家后宅去卖些牙疼粉丶安胎丸, 人家反而信她。

 爽朗豁达的牛二婶, 笑声总是很大,比她蒸出来的两合面野菜包子还大。

 落在陈鸿手里的秦四喜日子过得苦, 每日对着四角天背《药经》,牛二婶来寻她的时候,是她最松快的时候。

 牛二婶会看着她被药炉烫伤的手骂陈鸿是丧了良心,还会给她上药, 春天里的野果子,冬天里的枣子……

 原来牛二婶叫牛迎春呀, 这个名字可真好。

 何三妹, 秦四喜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那是她在凡间二百多年的时候, 因为她久活不死,有人当她是神仙下凡, 也有人当她是妖魔鬼怪,济度斋的剑修宗绪想要谋取她身上的长生秘宝,构陷她是妖魔。

 那几年,她举世皆敌,恨她杀她的人多,救她帮她的人也多。

 追杀她的人,她都记不住了,救过她的人,也多到她记不住呀。

 “何二妹有一条很粗的辫子,我只记得这一点。”

 沧海神君在自己的记忆里刨来刨去,只有这么一点碎屑,她那时身受重伤,又借水道逃命,每日昏昏沈沈,真正恢覆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安宁公主的人找到之后了。

 紧接着就是她设计暗杀宗绪在外海,忙着覆仇,忙着重整人手继续挖掘沟渠和堤坝,竟然就把那小小的一点抛诸於脑后了。

 “安婶子,若没有她,万俟悠未必真的会决心称帝。”

 除了当初的万俟悠,如今的秦四喜,谁都不知道救下万俟悠的那一幕在她的梦境中无数次地重演。

 万俟悠一直留着杀死了安如意的那把刀,那把刀也杀死了她对自己父亲丶兄长所有的期盼丶依靠和天真。

 万俟悠不会想到,最早的牵绊,是一个叫牛迎春的妇人和一个叫秦四喜的孤儿。

 秦四喜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那位大说大笑的婶子,在无数次轮回之后再次救了她。

 她是人,她救她。

 她是神,她还帮她。

 “当凡人的时候看人间,看近处花草,远处炊烟,天上飞鸟,人间,人在此间。”

 “当神的时候看人间,看恩怨爱恨都成了牵绊,一条一条的因果……在人和人之间。”

 穿过似水流年丶万水千山丶生死轮回,人与人相连在了一处,身在其中,跳出其外,各得其味。

 湿乎乎的风似乎停滞了。

 微微颤动的灯火也停住了。

 天道猫猫看着雨滴悬在空中,“喵呜”一声跳到了鹅的身后。

 鹅“啪嗒啪嗒”转身,看着蹲在原地的四喜。

 “四喜怎么了?”

 “她顿悟了。”

 天道猫猫不是害怕,它只是惊讶,秦四喜已经是神了,怎么还会顿悟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感受到了浓浓的因果之力,天道猫猫干脆把猫猫头拱在了鹅的翅膀下面。

 鹅却擡起翅膀,只把自己的小纸鹅们留在了原地,於是那些小纸鹅都趴在了天道猫猫的身上。

 “四喜四喜?”

 秦四喜的身上有金色的流光闪烁,她的半边脸上渐渐浮现鬼像。

 耳朵上的小黄花摇了摇,终於碎开了。

 就好像这盛夏时节最后离开的春风一样。

 四喜不动,也不说话,鹅扭头看向天道猫猫。

 “四喜多久会好?”

 天道猫猫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一个大乘修士要是顿悟都得好多年呢,我哪知道一个神能顿悟多久呀!”

 鹅叉腰看它,小纸鹅也都学着鹅的样子叉腰,把天道猫猫围成了一圈。

 “你肯定知道!那个折月丶折月皆萝没有顿悟过吗?”

 天道猫猫又开始努力舔毛,它好着急,毛都要炸了,秦四喜要是一直顿悟,它不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院子里了吗?

 “成神前顿悟一下会凝练灵识,修为更进一步,神顿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风吹,雨落,灯摇。

 唯独蹲坐的人脸上彻底出现了鬼面,身上的衣裳也渐渐成了红黑相间的长裙。

 夕昔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鹅已经在叨天道猫猫的屁股了。

 “鹅前辈,秦前辈是怎么了?”

 “四喜顿悟了,它说的。”鹅用翅膀指着天道猫猫,仿佛在指认一个罪人。

 天道猫猫快气死了,秦四喜阴险狡诈,封印了它,还让她的鹅来欺负它!

 “那,那现在怎么办呀?总不能让前辈一直蹲着。”

 看见前辈半张脸都成了鬼面,还有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兜转在前辈的身边,夕昔心惊胆战,她没办法靠近前辈,只能找了一个小板凳一点点推到了前辈的屁股下面。

 发现前辈的屁股挨不着板凳,她又一点点把板凳勾了出来,加了个坐垫,又推了回去。

 然后呢,再怎么办?

 夕昔看向继续殴打天道猫猫的鹅:“鹅前辈,前辈会这样多久呀?”

 鹅不知道,鹅只知道继续打猫。

 “要不找个懂的人来看看?”

 夕昔想到了外面还跪着的清越仙君褚澜之。

 “算了。”

 相信一个害过前辈的人,这种事真是太蠢了。

 “别开门。”鹅说,“开了门,神力会跑出去。”

 早在封印天道之前,秦四喜就把随性院这方寸之地布置成了一个能隔绝神力的地方。

 “嗯,好。”夕昔点头,“那别人万一打进来呢?”

 “有鹅!”

 鹅厉害,鹅保护四喜。

 夕昔放心了,继续守着自家前辈。

 此时的秦四喜,在冷眼旁观一个叫“秦四喜”的女孩儿的故事。

 她是看客,是在云端俯瞰的神,是渺渺於人间的道,是一双无动於衷的眼睛。

 她看见了数百年前南江府让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洪水,看见了失去了爹娘的小姑娘被自己的阿婆拽着走,鞋底烂在了自己爹娘葬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