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披黄袍(十六)(第2页)

 她转头,看见礼部侍郎梅舸双手拢在身前,含笑走了进来。

 “今日有幸,得遇几位大人。”

 言方应起身,脚步往前一带,就挡住了孟月池的半个身子。

 梅舸能坐到今天这位置是把柳铉徵踩了下去。

 孟月池怎么也算是柳家的小辈。

 梅舸见他动作,勾唇轻笑,一张净白的脸上有了几分懒散模样,言语倒是直白:

 “孟节度使可愿与本官去前面走走?”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去了,竟是不在乎孟月池到底愿不愿意跟自己去。

 孟月池对着言方应和韦晴蓝轻轻点点头,擡脚跟了出去。

 “娘子,咱们得想想办法,别让梅侍郎欺负了孟娘子。”

 言方应一着急,把旧时的称呼叫了出来。

 韦晴蓝看了一眼旁边伺候的女官,才看向自己的夫君:

 “夫君,孟小娘子这般和气,宫里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言方应皱着眉,小声说:

 “娘子,我担心的不是孟娘子。”

 欺负了孟月池的人是什么下场,他过去大半年可见了太多了!

 韦晴蓝:“……不至於。”

 此处偏殿地势略高,遥遥能看见山河池边的热闹。

 梅舸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明明是秋日,她身上穿着的织锦大衫有些厚实。

 晚风从颈边吹过,撩动着碎发,孟月池擡手略理了下。

 “素手阎罗,到了繁京也只能小心翼翼将手收着,孟小大人什么都不敢碰的滋味可还好?”

 听见梅舸这么说,孟月池略垂下了眼眸。

 “若是身在书肆,不让我碰那些有趣之书,我自然不好受,在繁京,倒是还好。”

 这话有意思,说繁京诸多人事都不够有趣了。

 “你是薛重岁的小徒弟,於若菲曾跟着罗秋月读书,罗秋月是薛重岁在勇毅学宫的徒孙,真论起来,今年四十多岁的大理寺少卿矮了你足足三辈。柳铉徵的娘确实是女旧臣,可她苦读书册,请的都是男夫子,真论起来,说什么女旧臣之后,这些人的辈分也好丶师门也好,都比你差了许多。”

 梅舸的声音很是动听,不知哪里有人在用琵琶铮铮试音,竟与她的音色很是相合。

 “你跟在薛重岁身边,定是听了不少明仁两朝女臣的风光旧事,那时候的女臣们都身在泥泞,不知前路,明宗让她们读书,让她们科举,让她们入朝,对她们来说,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从男人的手里夺过去的。你看看如今的这些所谓女旧臣,她们有谁敢从男人的手里夺了权?柳铉徵为何会开罪陛下?陛下让她在六州之地重量田亩,她手下得用之人被豪强所害,她做了什么?就因为那豪门中的女子也是女旧臣之后,她竟然就想轻拿轻放。”

 梅舸转身,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姑娘:

 “你说,这样的人,她有什么资格做天下女臣之首?”

 孟月池没有说话。

 此事她在庐陵的时候薛重岁与她说过,柳铉徵对外果决,却太过看重“女旧臣”三个字,不光是她,如今的於若菲她们也是如此。

 女旧臣到底是什么呢?

 她们是旧日里盛开过又被摧毁的花。

 可盛开,只是她们生长的一部分。

 许多人,却把盛开本身当做了目的。

 薛重岁和她们不同,她更看重的种子。

 孟月池呢?


 她觉得她此时的想法并不重要,她更在意别的。

 “梅侍郎,您想做天下女臣之首?”

 是问句,却又很肯定。

 梅舸擡眸,与眼前的女子四目相对。

 “天下女臣之首算得了什么?”

 她一把抓住了孟月池的衣衫,让她朝着山河池的方向看过去。

 “你看见了么?纵使加上诰命,那入席之人仍是男多女少,我们在与谁相争,你真的明白么?”

 孟月池眺望着山河池,目光又渐渐转回到了梅舸的脸上。

 “我们在与,数千年陈朽相争,亦是在与,此时人心之鬼蜮,此时天命之不利相争。”

 这是她的回答。

 梅舸一怔,松开了手。

 孟月池注意到她的手上伤痕驳杂。

 “这是薛重岁教你的?”

 “身为女子,这本是不必教的道理。”孟月池面带轻笑,她如今四品官袍加身,可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的父亲走在前面,有妻有女,他可以随随便便就选择把她落在后面。

 身在那个小小的庄子上,幼时对父亲到来的渴望她不记得了,可她记得一次次的失望,等她回了孟家,他父亲一次次的选择里,也都是让她无路可走。

 可是世人眼中,她父亲无错。

 孟家也无错。

 要不是母亲的善念和果敢如九天之月照亮了她,她或许早就将孟家烧成了灰。

 想到此处,孟月池垂下了眼眸。

 梅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子。

 她真的太年轻了,好像还稚嫩,还柔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梅舸此时有些想笑,她也真的笑了。

 “孟月池,素手阎罗这个名号,旁人不喜欢,今日我倒是喜欢了,这个名号衬你。”

 孟月池顿了顿,说:

 “梅侍郎若是喜欢,我也可送你。”

 见小姑娘冷不丁说了个笑话,梅舸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

 她今日明明是奉了皇命而来提点这个女子,没想到真正被提点了的却是另有其人。

 “我参倒了柳铉徵,也是让你不得科举入朝的祸因之一,你不恨我?”

 孟月池听见这句话,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仿佛不懂对方怎么会这么问:

 “侥幸得的一条路,因果纷乱,没能走成自然是众因之果……听说那位陈学政已经被免官回家了,我爹好不容易得的七品县令也没了,我就算有些怨气,也不该再恨更多的人。”

 “哈。”梅舸笑了声,“这话不像是素手阎罗该说的。”

 笑完了,梅舸看着晚霞映照的繁茂高树:

 “你到了青州,官吏任免一事,陛下已经命我替你留心,如何裁断,你只管拿主意就好。”

 “谢梅侍郎。”

 “谢我做什么?我都说了是陛下给你的恩典。”

 说话的时候,梅舸的手指勾了下袍角。

 正值夕阳西下,各处灯笼渐次亮起,不远处有女官提灯而来,是要引她们入席就坐。

 孟月池又看向了山河池的方向。

 梅舸看着她,唇角有几分极淡的笑意。

 玉衡十八年九月,新任平卢节度使孟月池赴任齐青两府五县之地。

 她到繁京的时候只有几匹马,走的时候却是大车小车浩浩荡荡。

 这些也只是她行囊的一部分。

 各家送她的礼,她把能卖的都卖了,换成了银票交给了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