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卡车(第2页)
“腿…” 他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的…腿…”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血沫的腥甜。
护士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避开了他绝望的直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却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你非常非常勇敢,你活下来了…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现在你需要休息,积攒力气…”
活下来了?
一个没有右腿的“活下来”?一个公文包不知所踪、关键证物消失的“活下来”?
那个司机…那张在巨大恐惧和挣扎中扭曲的脸…那绝不是意外!
护士还在说着安慰的话,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闭上眼,汹涌的黑暗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黑暗里不再只有下坠和冰冷。那张绝望挣扎的脸,那双困兽般的眼睛,像烙印一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无声的控诉和巨大的疑问。还有那公文包冰冷的触感,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它们都去了哪里?
就在他意识再次被黑暗和剧痛拉扯的边缘,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脚步声沉稳、克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恰到好处的沉重。那脚步声停在病床边。
一股淡淡的、昂贵的雪茄烟丝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的味道,强势地压过了消毒水和血腥气,钻入他的鼻腔。这味道他无比熟悉。
他艰难地、再次撑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笔挺的、几乎不见一丝褶皱的深蓝色检察制服。金色的检徽在病房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再往上,是一张熟悉的脸——国字脸,浓眉,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刻意地沉淀着一种深切的、饱含痛惜与关怀的沉重。正是市检察院的检察长,郑国勤。
郑国勤微微俯下身,那张平时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恰到好处的、沉痛的阴云。他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安抚性地按在了战琦那只尚存的、打着点滴的左手手背上。那手掌的温度,却让战琦感到一种异样的冰凉。
“战琦啊!” 郑国勤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饱含情感的震动,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压过了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滴答”声,“你受苦了!真是…飞来横祸啊!”
他的目光快速地在战琦惨不忍睹的脸上扫过,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掠过那右腿处刺眼的平坦凹陷,眼中适时地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惋惜,眉头紧紧锁起。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郑国勤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掌再次用力地按了按战琦的手背,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压迫的安慰,“你不知道,院里上下都急疯了!看到你脱离危险,我这颗心才算落了地!”
战琦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牵扯着颈部的剧痛。他艰难地试图发出声音:“郑…检…包…那个…案子…”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公文包!那份足以撬动磐石的关键证物!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郑国勤浓密的眉毛猛地一蹙,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脸上那份沉痛立刻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上了一种沉重的、仿佛不堪重负的疲惫。他轻轻拍了拍战琦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止意味。
“战琦!我的好同志!” 郑国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喙的权威和浓浓的“关心”,“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养伤!什么都不要想!听见没有?”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战琦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和…某种深意:“案子…已经结了!”
“结…了?” 战琦的瞳孔骤然收缩,仅存的意识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怎么可能?那份关键证据还没呈堂!他几乎是用命在守护的东西!
“对!结了!” 郑国勤斩钉截铁地重复,语气沉痛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证据链…唉,没有形成闭环。检委会…反复研究过了,认为现有证据不足以支撑起诉。专案组…已经…撤销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战琦,“至于你…你遭遇这样可怕的意外,我们都很痛心!但这案子…真的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都放下吧!你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对我们所有人,都是!”
郑国勤的话语如同冰锥,一根根刺入战琦的心脏。证据链没有闭环?专案组撤销了?案子结束了?那他用命守护的公文包,那个司机挣扎的眼神,自己这条失去的腿…这一切,都成了一个轻飘飘的、被“意外”二字抹平的“句号”?
郑国勤的手掌再次重重地按在他的手背上,那份温热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检察长脸上那份深切的关怀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在战琦此刻剧烈翻腾的意识里,扭曲成一个冰冷而巨大的问号。
“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郑国勤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安抚的、同时也是命令的意味。他直起身,深深地看了战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才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子离开了病房。昂贵的雪茄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在空气中滞留,与消毒水的味道格格不入。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单调的“滴答”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战琦濒临崩溃的神经。
结束了?放下?
他闭上眼,郑国勤那沉痛而疲惫的面容,那斩钉截铁的“结束了”,与记忆中卡车驾驶室里那张绝望挣扎、眼神如同困兽的脸,疯狂地交织、碰撞!公文包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腋下,而右腿处那巨大的、永恒的缺失感,正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咆哮!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剧痛、不甘和巨大疑问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黑暗再次汹涌地吞噬了他的意识,这一次,将他彻底拖入了无边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意识像沉船,在冰冷的黑暗海水中艰难地上浮。
痛楚是永恒的坐标。右腿那巨大的、不存在的幻痛,和身体各处撕裂般的伤口痛,交织成一张无处不在的酷刑之网。更深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虚弱,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眼。病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万籁俱寂。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光芒,那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单调,如同催命的符咒。
护士似乎换过班了,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巨大的孤独感和身体被彻底摧毁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试图动一动左手——那只唯一还能勉强感知的手指。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感,是输液针头固定的胶布。微小的动作牵扯到胸腹的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