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心如死灰1

许灼华躺在被抹除的南湖站点的医馆内,一躺便是七天。

 

说是昏睡,却又不全然是。

 

她偶尔会睁开眼,眼珠在眼窝里缓缓转动,像两泓被风吹得微微漾起的死水。

 

杏花端来温水,用小勺轻轻喂到她唇边,她便顺从地张开嘴,将水咽下去,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响。

 

若是递过软糯的米粥,她也会吃几口,动作缓慢得如同生锈的木偶,眼神却始终空茫,像是透过眼前的一切,望向某个无人能及的远方。

 

窗外是一方小小的池塘,此时正值盛夏,荷叶挨挨挤挤地铺了满塘,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在风里轻轻摇曳,连空气里都浸着清甜的荷香。

 

许灼华醒着的时候,多半是望着窗外的,目光落在那些郁郁葱葱的绿和娇嫩的粉上,一坐便是小半天,不说一句话,甚至连眨眼的频率都低得惊人。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

 

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她曾经的家,也烧坏了她的嗓子和肺腑。

 

柳大夫每日来诊脉,总会反复叮嘱,让她务必静养,万不可多言,否则伤及根本,日后怕是连一声完整的话都吐不出了。

 

他开的汤药苦涩得厉害,杏花每次都要备上蜜饯,可许灼华喝药时从不皱眉,也不看蜜饯,仿佛味觉也随着那场大火一同被烧没了。

 

杏花照顾她最是尽心,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只是那双眼睛总是红红的,稍不留意,眼泪便会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她怕,怕许灼华开口询问那个名字。

 

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说程牧昀疯了,她怕许灼华接受不了。

 

杏花一个字都不敢说。

 

她只能加倍小心地伺候着,看着许灼华像一捧被燃尽的灰烬,静静地窝在那里,没有半分生气。

 

有时候她甚至会自私地想,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承受那份撕心裂肺的痛。

 

只是每当看到许灼华望向窗外荷塘的眼神,那片深不见底的空寂里,似乎藏着比疯癫更沉重的东西,让杏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水底。

 

“心如死灰”这四个字,从前只在书里见过,许灼华总觉得是文人夸张的笔调,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彻骨彻心地体会到了。

 

那不是痛,不是悲,是连痛与悲都燃尽后的虚无,像被暴雨浇熄的火堆,只剩下湿漉漉的灰烬,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温度都留不下。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大火里的。

 

火舌舔上窗棂时,热浪烫得人睁不开眼,浓烟呛得肺腑像要炸开,她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等着被那片灼热吞噬。

 

可就在那时,胡茉莉猛地推开了她,那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撞在墙角。

 

紧接着,一阵清凉兜头浇下——是唯一的水源,胡茉莉全都浇在了她身上。

 

“走!”她好像听见胡茉莉喊了这么一声,又好像没有,耳鸣声盖过了一切。

 

再抬眼时,只看见胡茉莉被坠落的房梁狠狠砸中,身子一软倒在火海里,发梢瞬间被引燃。

 

许灼华疯了似的想爬过去,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衣角,一股狂暴的气浪便将她掀翻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石阶上,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今她活着,身上连一道烧伤的疤痕都没有,可心里那道口子,却像是被火反复灼烧过,又被寒冰冻着,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柳大夫说她是受了惊吓,郁结于心,可只有许灼华自己知道,那不是郁结,是空洞,是胡茉莉用命给她换来的、却让她无处安放的空洞。

 

因为胡茉莉替她死了。

 

她总想起大火前,胡茉莉说要去欧洲,那向往的眼神,像个揣着糖的孩子,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每次想到那个眼神,许灼华的心疼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带着喉咙和嗓子,都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扎着。

 

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茉莉”,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那声音撞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落回她自己心里,碎成更细的灰。

 

这一天,许灼华刚喝过药,感觉好多了,柳大夫不愧是中医世家的嫡亲弟子,医术高超得没法说。

 

许灼华难得有这样清醒的时刻。

 

晨光透过窗棂,在床沿投下一片浅淡的暖黄,她扶着杏花的手慢慢坐起身,披了件薄衫靠在床头,目光又落向窗外的荷塘。

 

连日来混沌的脑子像是被晨露洗过,虽仍沉甸甸的,却清明了些许。

 

满池荷叶挨挨挤挤,绿得发亮,风过时便掀起层层叠叠的碧浪,藏在叶间的荷花半开半合,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透着一股子怯生生的娇憨。

 

她望着那片热闹的绿,眼神刚有了一丝松动,水面上却忽然荡开一道细纹——一艘乌篷小船正从荷叶深处慢悠悠漂出来。

 

船头立着个穿粗布短打的船夫,手握竹篙轻轻一点,船身便灵巧地避开荷叶,朝着这边驶来。

 

船尾处站着个乘船人,身影在晨光里拉得有些长。

 

他穿一件素色长衫,头上戴顶宽大的遮阳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