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猪形记(第3页)
他凭着残留的一丝对“家”的记忆,跌跌撞撞、四肢着地地爬出了这个曾经象征着他财富和地位的豪华囚笼。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打湿,浓密的硬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让他感到一丝本能的寒意,但更强烈的饥饿感驱使着他向前爬行。他的拱嘴在潮湿的空气中用力嗅探着,寻找着食物的气息。他爬过冰冷的水泥地,爬过泥泞的花坛,拱开小区后门虚掩的栅栏…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混杂着粪便、饲料和同类气息的熟悉味道,在狂风暴雨中,他一路笨拙而执着地爬行着,爬向他曾经主宰、如今却将成为他最终归宿的地方——金猪食品有限公司的牲口棚。
当他终于用拱嘴顶开牲口棚那扇虚掩的、沉重的大铁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粪便、腐食、血腥和绝望的恶臭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棚顶下,昏暗的灯光在弥漫的臭气中显得昏黄无力。成千上万头猪挤在狭小的隔栏里,发出此起彼伏的、令人麻木的哼唧声和低嚎。雨水顺着棚顶的缝隙流下,滴落在污秽的地面和猪群身上。胡大发滚进了门,沉重地摔倒在入口处冰冷、黏滑、满是泥泞和排泄物的水泥地上。
他笨拙地试图站起来,但变形的身体和僵硬的四肢让他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半趴着,发出痛苦的、粗重的“哼哧”声。这异常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附近隔栏里猪群的骚动。几头离得近的、体型较大的公猪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警惕和排斥的光芒。它们嗅到了这个新来者身上浓烈的、不同寻常的陌生气息。
“哼!哼!”其中一头最强壮的黑毛公猪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猛地向前拱了一下隔栏的铁栅栏,发出哐当的响声。
胡大发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拱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咽。他试图向食槽的方向爬去,那里有他渴望的食物。然而,他的动作激起了那几头公猪更大的敌意。当他爬过一个隔栏时,那头黑毛公猪突然从栅栏缝隙里猛地探出头,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胡大发粗壮的后腿上!
“嗷——!!!”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混合着痛苦和绝望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牲口棚里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尖锐、高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瞬间压过了所有猪群的哼唧声!
剧痛让胡大发猛地向前一窜,后腿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渗出血珠的牙印。周围的猪群被这声惨叫惊得一阵骚动,纷纷惊恐地向后退缩,但看向他的目光更加警惕和排斥。他孤立无援地趴在冰冷污秽的地上,剧烈的疼痛和彻底的绝望让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猪栏的缝隙,望向远处灯火通明、传来巨大机器轰鸣声的屠宰车间。就在这一刻,车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极其熟悉、却又让他魂飞魄散的、猪被放血时发出的、悠长凄厉到极点的濒死嚎叫!
“嗷————!!!!”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刺入胡大发(或者说,这头刚刚诞生的、绝望的猪)的脑海!他曾经无数次在车间门口,叼着雪茄,带着残忍的快意欣赏这种声音,那是财富的序曲!而现在,这声音成了为他敲响的丧钟!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爬回来的这个地方,不是庇护所,而是终极的屠宰场!他曾经是这里的主宰,是死亡的颁发者,而现在,他成了待宰栏里的一堆肉!那凄厉的嚎叫还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死神的狞笑。胡大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拱嘴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一连串绝望到极致的、微弱而短促的呜咽:“哼…哼…哼唧…” 眼泪混着鼻涕和肮脏的泥水,从他深陷的小眼睛里涌出来,在布满硬毛的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痕迹。他完了。彻底完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牲口棚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腥臊味和沉闷的绝望。工人老赵和几个伙计刚推开棚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和血腥味就呛得他们直皱眉头。
“妈的,昨晚雨大,这味儿更冲了!”一个年轻工人捂着鼻子抱怨。
老赵没说话,他那双布满生活风霜的眼睛敏锐地扫视着棚内。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入口处那片污秽的空地上。那里蜷缩着一个巨大的、深褐色的东西。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粗硬的毛发上沾满了泥浆和排泄物,身体臃肿得像个巨大的肉球,后腿上几道新鲜的血痕格外刺眼。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臭味,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
“咦?这啥时候进来的?”年轻工人也看到了,好奇地走近几步,用脚踢了踢旁边一根用来赶猪的长木棍,指向那个深褐色的肉球,“这么大个?品种没见过啊?看着像野猪串子?”
老赵没吭声,他慢慢走过去,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头猪。它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拱嘴埋在污秽里,只有背部随着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当老赵的目光落在它那深陷在眉骨下、紧闭着的小眼睛附近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深褐色的硬毛丛中,残留着两道清晰的、被泪水冲刷过的泥痕!老赵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猛地想起那个在猪棚里消失的、倒馊水的古怪老头,想起他那句低语,想起胡大发最近诡异的消失和工人们私下里的流言蜚语…一个荒诞恐怖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牲口棚那扇沉重的大铁门再次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清晨微弱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
是那个消失的、穿着破旧工装的老人!
他依旧沉默着,手里还是那个豁了口的破旧搪瓷缸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浑浊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扫过棚内惊恐的猪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入口处蜷缩着的、那头绝望的深褐色大猪身上。
老赵和几个工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老人迈着缓慢而稳定的步子,径直走向胡大变化成的那头猪。他走到近前,蹲下身。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拍了拍那头猪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硬毛的脊背。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力量。原本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猪身,竟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接着,老人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猪耳朵——那耳朵又大又薄,边缘卷曲,上面同样长着稀疏的硬毛。他的动作依旧很轻,仿佛只是要把它扶起来。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头体形庞大、异常沉重的猪,竟然没有丝毫挣扎和反抗!它只是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低微、带着顺从和茫然的“哼唧”声,然后,就那么顺从地、笨拙地、被老人那只枯瘦的手牵引着,用僵硬的四肢支撑起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老人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停留。他一手虚虚地“扶”着猪的脊背,一手“牵”着猪耳朵,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默契,引导着这头庞大的、沉默的、散发着腥臊和绝望气息的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牲口棚,走进了外面刚刚放晴、却依旧阴冷的晨光里。
直到那一人一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消失在微亮的天光中,死寂的牲口棚里才爆发出工人们压抑到极点的、惊恐的抽气声和议论。
“我的老天爷…刚才…刚才那是…”一个工人牙齿都在打颤。
“那老头…他…他把那猪带走了?”
“那猪…那猪怎么那么听话?老赵…老赵你说句话啊!”
老赵依旧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洞悉了可怕真相后的麻木。他望着门口那尚未散尽的微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寒意和宿命感的叹息:“…新猪肉…到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让旁边几个年轻工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牲口棚里,成千上万头猪依旧在无知无觉地拥挤着、哼叫着。巨大的风扇搅动着浑浊的空气,远处屠宰车间的机器轰鸣声,隐隐约约,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