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木佛记(第2页)
女人轻轻一笑,也不纠缠,只是随意地在店里踱了两步,指尖拂过一件清代民窑的青花碗,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古木根盘地,佛影自天成’。我不过是个喜欢老物件的俗人,尤其对那些沾了点地气、带点‘灵’气的古木感兴趣。”她停住脚步,目光再次投向库房门,眼神锐利如针,“老板,明人不说暗话。那件东西,寻常人压不住。它本该在庙里受香火,不该在这市井尘灰里蒙尘。开个价吧。”
最后那句“压不住”、“蒙尘”,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老周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这女人,知道!她什么都知道!那晚库房里发生的一切,绝非孤例!那根指头,果然是个祸根!强烈的、想要立刻摆脱它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老周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这个……咳,”老周清了清干得发紧的嗓子,试图找回生意人的精明,“那东西嘛,确实有点年份,造型也……挺别致。收来可费了大劲,差点掏空我这小店的家底儿……”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又迅速翻了一下,变成三根,“三万!这可是实在价了!您也知道,现在好木头……”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出早已洞悉结局的拙劣戏剧。等老周涨红着脸说完,她才慢条斯理地从随身一个素雅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柜台上。
“三十万。现金。”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老周心上。
“三……三十万?!”老周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后面那些讨价还价的废话全被噎了回去。他死死盯着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响。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一股灼热瞬间冲上脑门,将那库房里惊魂一夜带来的恐惧烧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三十万!够他这破店不吃不喝赚好几年!那点邪乎劲儿?管他娘的!钱最实在!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成交!它是您的了!”老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我这就给您搬出来!小心,沉得很!”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库房门,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那盖着破化肥袋子的根雕佛像弄了出来。
女人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佛像全身,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根突兀僵硬的食指上。老周敏锐地捕捉到,在她那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是敬畏?是渴望?还是别的什么?老周说不清,也顾不上了。他只想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和那三十万现金捂严实。
女人伸出双手,那双手白皙、纤细,却异常稳定。她并没有让老周帮忙,而是自己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抱起了那尊沉重的根雕佛。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板,”临出门时,她抱着佛像,微微侧身,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预言,“有些东西,沾上了因果,不是钱能抹平的。你好自为之。”说完,她抱着那黑沉沉的佛像,消失在鼓楼西大街午后慵懒而嘈杂的人流里,那月白的身影,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
老周抱着那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一直目送她彻底看不见,才猛地回过神。他冲回店里,“哗啦”一声拉下卷帘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背靠着冰冷的铁门,他大口喘着气,手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些簇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百元大钞。厚厚三十沓,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头发烫,也压得他指尖冰凉。女人最后那句“因果”、“好自为之”,像两只讨厌的苍蝇,在他被钞票映亮的脑海里嗡嗡地盘旋。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晦气话甩出去:“去他娘的因果!钱是真的就行!”他狠狠啐了一口,把钞票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抱着整个世界。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老周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片无边无际、黏稠冰冷的沼泽里。淤泥没过小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头顶没有星月,只有一团混沌、压抑的铅灰色天幕,沉甸甸地压下来。四周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搅动泥浆的“咕噜”声。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一点熟悉的、幽冷的碧绿光芒!正是那根佛指发出的光!它悬在沼泽中央,如同黑夜海上的灯塔,又像诱惑飞蛾的鬼火。
老周心头一喜,仿佛看到了救星,深陷泥泞的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朝着那绿光挣扎过去。近了,更近了!那绿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清佛指上细微的木纹!
就在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芒的瞬间——
哗啦!哗啦!哗啦!
无数条手臂!从四面八方那污黑腥臭的淤泥里猛地破出!那些手臂扭曲着,肿胀着,皮肤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灰色,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泥浆和腐烂的水草!指甲又长又黑,像野兽的爪子!它们疯狂地抓挠着,撕扯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漉漉的“噗嗤”声,目标只有一个——那根发着绿光的佛指!
“啊——!”老周魂飞魄散,惊叫着想要后退,双脚却被淤泥死死吸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条鬼爪般的手臂,争先恐后地抓向那点孤光!淤泥飞溅,恶臭扑鼻!混乱中,一条冰冷滑腻、带着浓重淤泥腥气的手臂猛地缠上了他的脚踝!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要将他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滚开!”老周在极致的恐惧中爆发出嘶吼,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背心和床单。窗外天色微明,远处隐约传来早班公交车沉闷的引擎声。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低头一看,脚踝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凉的汗水。可那被冰冷鬼爪抓住的滑腻触感和刺骨的寒意,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皮肤上。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喘息着,那梦境里无数手臂抓向绿光的恐怖画面,如同鬼魅的烙印,死死刻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女人那句“沾上了因果”的警告,此刻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可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老周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强打精神开了店门。阳光很好,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心口像堵了块湿透的棉花。他拿起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柜台,玻璃上映出他魂不守舍的脸。柜台上那台沾满油污的旧收音机,咝咝啦啦地响着,播放着千篇一律的流行歌曲。
突然,音乐中断,一个急促、带着电流杂音的本地新闻播报声猛地刺入耳膜:
“……本台紧急插播!今日凌晨三点左右,位于我市鼓楼西大街的古玩城发生特大火灾!火势异常迅猛,初步判断由电路老化引起……多间店铺被完全焚毁,损失惨重……消防部门正在全力扑救……目前暂未收到人员伤亡报告,但火场清理工作仍在进行中……”
鼓楼西大街?!古玩城?!老周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的“集雅轩”就在古玩城入口不远!那三十万……他猛地扑向柜台,颤抖着手拉开抽屉——那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他紧紧抓住信封,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店门,朝着古玩城的方向拔腿狂奔!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看着他这个头发蓬乱、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狂奔的中年人。
转过街角,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合着化学物质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如同滚烫的浪潮,迎面狠狠扑来!老周被呛得猛烈咳嗽,眼泪直流。他停下脚步,呆住了。
眼前,昔日还算热闹的古玩城入口区域,已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地狱!几栋相连的铺面被烧得只剩下乌黑扭曲的钢筋骨架,像巨兽死去的骸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灰烬和烧焦的木头残骸,一脚踩下去,黑色的污水便“噗嗤”一声冒出来。几辆消防车巨大的红色身影还在忙碌,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流冲刷着废墟,发出哗哗的巨响。穿着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员在浓烟未散的废墟里艰难地走动、翻找,身影模糊。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焦糊气息。
老周的心脏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完了!全完了!他的店!他几十年的心血!还有那刚刚到手的三十万,恐怕也成了这灰烬的一部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双腿像灌了铅,几乎要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