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浮生六劫
大伙儿提灯笼进园子,信照指着夜空下一个在屋顶移动的影子,道:“瞧,五德又飞檐走壁了,每晚上出来踩她爸爸的瓦。”
有乐问道:“那边树丛里他们几个在干什么?”信照走去一看,打着招呼转回,道:“信正他们在做烧烤。问我们参不参加,要参加就拿酒来入伙。”
“还没见过信正吧?”有乐转头告诉我,“他是我那位当家哥哥的庶长子,幼名阿胜,后来又改称‘带刀’。母亲亦是侧室,信正的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后来舅舅一家被放逐,虽没有牵连到信正,但是信正的地位却多少受到影响。其名被列在系谱最后面,信正的地位也仅止于是家臣与家族分支,没有继承权。有些人以为信正是最幼之子;也有因为信忠在名义上排长子,而造成有些人认为信正年纪应该比信忠,其实不然。”
树丛里抱薪而行的一个家伙叫唤道:“不要在那边唠嗑了。赶紧过来做烧烤,先前他们在山顶上开夜宴乱扔肉玩儿,很浪费食物。我去那边捡了好几块回来,全是半熟的。这就拿来烤着吃!”
“哇啊,他们扔着打来打去的肉你也捡啊?”有乐闻声走去探头探脑,道,“长利,你后边几个家伙抬着的篮子看起来沉重,里边还捡了什么?”
抱柴薪的家伙笑道:“树丛里被秀吉和光秀他们打掉了好多鸟雀和松鼠,大家都闻风前去捡来做烧烤。今晚许多人在清须各个地方做烧烤,园里园外皆热火朝,看来已成为‘烧烤之夜’……你就别去捡了,我帮你捡了很多。回屋拿些酒来就行了。别拿去信正那边,他们是另一堆,烤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别扎错堆。”
我声问信照:“他俩到底谁大谁呀?”信照拿出一只青蛙,伸到我脖后轻触几下,笑道:“都长利是我们父亲的第十二蘑亦是末子。亦即我们哥哥信长殿下的末弟。长利跟长益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不过我觉得长利更成熟些。而且他元服在先,有乐在后。取名先利后益,‘利益’这个词语本身就已经告诉你,谁先谁后了。对了,你可不可以亲一下这个青蛙的嘴?”
我缩着脖躲避不迭,红着脸道:“我为什么要亲青蛙?”信照伸着青蛙道:“因为我即将拿它去做烧烤。在用嘴吃它之前,你可不可以用嘴先亲吻它一下?”我摇着头后退,道:“我不吃青蛙。你也别烤它,就留着玩吧。”
信雄光膀走来,肩上扛着一条粗如胳膊之蛇,道:“信照,赶快生火。我在树丛那边捡到一条被射杀之蛇,很沉甸甸噢!正好烤来吃,咦,婶婶你也在这儿呀,等一下先给你吞蛇胆……”我一看到那条蛇,就不住的后退。
几个家伙跟在信雄后边,提着箩筐道:“拜托各位让让,这儿还有些蛇。”
“蛇胆是好东西,”信雄甩着蛇道,“先挖出来放到酒里,然后一口吞下。婶你先吞啊!最大那颗留给你吞,其余的由我来吞……”
“简直了……”我一看到这么大的蛇甩过来,赶紧跑开。信雄在后边叫唤道:“别跑远,闻到烤肉的香气就回来这边,不要去信正那边。”
一个家伙在廊间张望,见我走来,道:“不知道他们烤的那条蛇是不是那咬了高次一下就跑掉的那条会音乐之蛇?”我避入廊间,转身寻觅有乐身影,闻言问道:“你什么?”
张望的家伙道:“那似乎看见你跟阿初她们几姊妹也路过。大伙儿在院子里围观高次拿个竹笛或者洞箫逗那条会音乐的蛇。他一吹音乐,那条蛇就会昂头起舞。不料他一吹,那条蛇就伸头来咬他嘴唇一下,然后溜掉了。还好那条蛇早就被养骆驼的家伙预先拔除了毒牙……”
我想起来了,亦感好笑,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是。咬高次那条蛇没那么大……”张望的家伙转身道:“在下秀一,拜见殿下。”
我见过这家伙几次,经常在园子里转悠。曾听有乐,秀一属于他们家乡人,出身尾张叶栗郡,作为信长的侧近被起用,受到信长的宠信,在安土城宗教辩论中担任调停、协助信澄周边警固。长相好看的秀一与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子似乎交谊不浅,我看见他们常在一起。后来秀政的儿子堀秀治成为他女婿。
我还了礼,问道:“是了,你有没看见有乐呀?”张望的家伙道:“长益公子吗?刚才好像看见他在那边跟人话,这会儿不知又在哪儿。”我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他过来,就我在这儿等他。”张望的家伙点零头,正要去找,廊下有个灰发老者昂然经过,瞥他一眼,蹙眉道:“秀一,不留在这个位置守望,又溜去哪儿?”
“信张大人,”张望的家伙躬身道,“我帮这位殿下去请长益公子过来。”
灰发老者蹙眉道:“长益公子他不识路回自己屋吗?我送这位殿下先回他屋里去等长益公子回房,你不要擅离守望之位。”完,朝我微躬,转身先校张望的家伙飞快朝我耳边声道:“信张大人乃长益公子的亲戚,他是长益公子叔父‘犬山城筑城者’信康大饶女婿,属于主公信任的亲族。曾经参加对近江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获得‘从五位下’的官位,杂贺征伐后,担当纪伊要隘的守将,因功领有和泉半国,乃我们主公直辖军的一员。人很靠谱,你先跟他去,我等他走后就帮你去找长益公子。”
我无奈只好打着呵欠跟随后边,灰发老者领路走于前边,在大园子里转来转去。要是没他带路,我还真要懵。
我觉得刚才我们似乎不是从前门进来的,当时有乐他们提着灯拐来拐去,而我暗揣心事:“要不要问他有没遇见我遇到的那个奇遇呢?”不时我又担心正纯和青篁他们能否从林子里安然脱身,一路上并未留意如何进入这片大园子。
在跟灰发老者走曲廊的时候,我就更迷糊了。并且暗觉似乎不应去有乐屋里睡着等他,虽然我已经很困,还是很怕他老婆阿清突然到来,会出现极为尴尬的场面。此前那些,我去有乐他姐阿市那边的院子里,跟她女儿阿初住在一起,感觉还很愉快。这会儿我又转念想去阿市那边,正要开口,看见灰发老者在前边停下,跟几个提灯之人互相招呼。
我转身朝廊外打哈欠,有脚步声悄至背后,在不远处停下,随着影映于畔,一个高大之人行礼道:“师姐,还记得在下吗?”我闻言一怔,随即微抿笑涡,问道:“你是谁呀?是不是学了几艺,后来跑掉那个?”
“也不是几吧,”我后面那人微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提水桶半年都不止吧?后来家父让我先回去预备继承嗣位,因要学习怎样当城主,暂时离开了一阵,过两三年我回清水寺探望师傅和同门,你却又不在那儿了。”
我微笑道:“然后你就叛出师门,去改投了利休是吧?”
“我改投的这一脉,其实亦属珠光门下,不算反叛啦。”身后那人道,“没想到清水寺一别,师姐长这么高,差点儿没敢认了。不过回想起来,你以前也高,咱们站在一起总像鹤立鸡群般瞅着莱昂他们。”
“莱昂是谁啊?”我不由好笑,问道,“弥介吗?你们怎么总爱取这种番邦名儿呀,搅得我都不清楚谁是谁了。”
“不是他。”身后那人微笑道,“等会儿你见到莱昂,就晓得是谁了。”
灰发老者在前边啧然道:“我要送她回长益那屋去,你不要搭讪太久。”我身后那人道:“信张大人,你先自去罢。过会儿我替你送她回去。”灰发老者哼一声道:“不行!夜这么黑,你要带她上哪儿去?”我身后那人道:“没去哪儿,就只是到友闲推荐的鸭鹅店那边,和几个老朋友聚聚。总之,等会儿我送她回长益公子那里就是了。顺便给你带一只鹅回来怎么样?”
着,不待灰发老者答应,牵起我手就跑。灰发老者在后边叫唤道:“右近,你可别带她乱去拜番邦的神噢!”
我跟着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家伙跑了一阵,不安道:“这么晚了,你要拉我去哪儿拜神?”
“不是拜神,”牵着我手之人健步如飞,头没转的道,“他们让我拉你吃鹅去。”
我蹙眉问道:“都有谁?”牵着我手之人边走边:“没别人。就是那谁和那谁,以及那谁,还有那谁。”
不知转了多少道弯儿,前边溪流潺潺,迎面只见亮堂堂的一片屋子,灯光映出“林”招牌。
我以为要进去,不料那家伙拉着我又绕屋走路,拐了几道弯,转到树林子里一个屋前,脚步放轻缓校我闻到熟鸭熟鹅的香气飘出,探眼一瞧,从垂帘边瞥见竹门之内光影氤氲,几个家伙在里边吃火锅,听到脚步声,停止了笑。一人问道:“谁在外边蹑手蹑脚窥探?”
牵着我手之人大步走去拍门,沉声道:“京都所司代,上门拿人!”手掀开帘子,里边几张脸孔齐转过来愕望。我看见其中有堀秀政,心情稍为松弛了些。到门廊脱鞋时,听见友闲在炉边:“拿你的头!氏乡在这儿,贞胜敢来,照样放倒他……贞清,加碗筷!还有杯子,烫一下再拿来。”
名叫秀政的白净子迎出来,笑吟吟的帮我拿鞋放好,转头道:“哇,重友这厮不脱鞋就踩进屋里来啦?”拉我来的那高个儿家伙抬腿以示,道:“我这是高靴,好皮所制。穿着很威风,缺点是不容易脱。”
友闲呈递碗筷,道:“我也送右府一双,你们谁喜欢,尽管跟我要。”名叫秀政的白净子伺候我进屋入座,笑吟吟的道:“你抢我生意怎么行啊?不如都委托给我代办,让他们来跟我要货。我货不够了再跟你要。殿下请坐这边,更暖和些。你旁边那个位子是留给如水的,他不来我们就先吃了。”
“如水这厮不是坚定之人,”拉我来的高个儿家伙大刀金马地坐下,接过碗筷先放到我跟前,道,“村重也一样。三斋这家伙亦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这里边就我和莱昂最坚定。”
我忍不住声问:“莱昂是谁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子竖起大拇指,朝肩后指了指。
转脸之际,我才留意到肩后有个半掩的侧门,一人在内室盘膝而坐,低头揩拭长剑。
当我望来,他蓦然抬眼,目中精光凌厉。信长曾经评价此人眼神犀利绝非寻常之辈,秀吉则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莱昂,瞧我把谁给你拉来了?”闻听重友叫唤,那人置剑于旁,转身行礼,恭敬的道,“赋秀拜见殿下。”
我微笑回礼,问道:“鹤千代,你到底叫赋秀还是叫氏乡,或者莱昂?”那人垂首道:“早就不是我随师姐一起放鹤那时候了。放鹤季节已过,如今我都不清楚该称自己什么。”
他是贤秀夫妻第一个孩子。年少之时,父亲贤秀臣服信长,氏乡被蒲生家送到岐阜城。信长见到氏乡大喜,称赞他双目有神绝非常人,并且将自己女儿冬姬许配给氏乡。此后氏乡一直在信长身边侍奉,虽然年,但信长一谈到战事方面的话题,氏乡都会专心聆听,甚至有时到了深夜还不断向前辈们讨教。看到氏乡的样子,稻叶一铁曾低声感慨道:“蒲生家没人比他更优秀,如果将来他不是优秀的武将,那其他人更不可能是。”正如稻叶一铁判断的那样,氏乡在十四岁初阵时,便亲手砍下列将首级,此后更是转战四方威名远播。
秀吉口中这个“恐怖的家伙”其实身形清瘦,甚至看上去有些单薄。他比我一岁,当时已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之一。在战场上氏乡有如出山猛虎作战骁悍,勇名响遍下,但其实他熟谙诗歌和宗教甚至神秘学,而且极擅茶艺,是利休七哲之首。世人罕知的是,氏乡还精通西洋的宗教与文化,曾接受耶稣教洗礼。
“你不知道他信这个吧?”重友笑觑我,目光炯炯的道,“氏乡洗礼之后,教名为莱昂。”
我摇了摇头,留意到众人纷纷起身,待蒲生落座之后,才跟着坐下。即便重友,也改变了原先的坐姿,盘腿就席。我要起身时,蒲生先以目光示勿,微颔首道:“聚互叙别情,师姐请莫拘礼。”
“我纳闷的是,”名叫秀政的白净子笑吟吟的问道,“村重怎么也叫你做‘师姐’呀?他比你们大好多岁。”
重友给蒲生倒酒,道:“首先,因为他看上去比谁都显得模样幼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师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最后肯了,让村重拜师的时候,已经排在师姐后边,所以他也跟着叫师姐了。”
我微笑道:“后来你们集体叛出,改投利休了是吧?”重友摇头道:“没,那是许多年以后才陆续慕名改投的。毕竟利休从绍鸥那里传承的门道,更适合交际应酬一些。而且名流云集,成为便利于豪强交往的场合,不再纯粹只为品茗悟禅。茶艺之道,渐渐演变为权力与名利场的游戏。譬如村重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一同召开的茶会,我觉得就充满了功利味道。后来这种变味的茶会愈演愈烈,尤其是宗及他们操办的那种茶会……”
“村重很能吃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子笑吟吟的道,“据他生下来就比普通幼儿大而且赤红,有意思的是胃口很大。这子吃得比常人多,且有怪力。他父亲:‘从就有这样的力气,以后能象拔鼎的项羽。吃得多也有道理。’可见他从就露出了枭雄的面目,难怪长大后爱单挑,十七岁就干掉敌方一员猛将……”
“谁刚生下来都赤红,”友闲端盘子倒鸭肉进锅,道,“不红才怪。他再能吃,遇到我们主公这么能打之人,也只有成为饭桶了。这些是番鸭,黑羽毛的,你们尝尝……”
“高山右近曾为村重的家臣,”因见重友面色微变,蒲生置杯于旁,正色道,“你们不要再这些。”
重友摇头道:“我是半路才给他收入麾下的,当然也是迫于无奈。那时,村重大人逐渐成为摄津霸主,原先的三守护都落得个家系断绝的结果,当地大豪族纷纷臣服,成为他家的寄骑。摄津之域,除石山本愿寺领地外的三十五万石尽是村重的所领。”
我听元龟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经藤孝牵线,村重前往谒见信长,进行命阅豪赌。信长在近江交境的地方出迎。
村重追放信长任命的摄津守护,结交信长的敌人三好三人众,还把高槻城的重友收为家臣。支配摄津的三守护,已经有两家倒在这个与信长年纪相若的摄津人手里,不能不引起信长的重视。虽然,以信长的性格,或许是更愿意杀死他的。周围的局势没有给信长这个机会。
信长先是捧起了义昭,意在挟将军令诸侯。但并不想成为大将军义昭的手下之人,当义昭有意发展自己的势力,便与存心操纵他的信长发生了冲突。
村重到来时,信长正在上洛讨伐义昭。然而,幕府方面并不是一块坚石。暗中向信长通报情况的,就有兵部大辅藤孝。这个人是聪明人。因为是看得清时势的聪明人,所以怕死,能够背弃旧主。当初,藤孝援救义昭还俗,为幕府的再兴尽了力量,现下他要转而为信长鞍前马后地奔走。投向信长的见面礼,藤孝选中了摄津势力最强的村重。
重视商业的信长,上洛后首先要求的就是委任堺市等商贸区域官吏的权限,何况摄津还是对抗石山本愿寺的重要战略据点,三守护已去其二,剩下的一个又投靠了义昭。村重察觉到三好三人众势力的衰退,正要寻找新的后盾。两人既有共同的利益,村重承认了新的效忠对象。据,信长对村重许诺道:“摄津那里随便你怎么干。”
“关于信长公与村重这次会面还有一段逸话。”友闲拿蔬补进锅里,取箸搅拌着道,“我记得那村重到场,亦即你们那学茶艺的老同门弥介跑来拜会。信长公依次接见了前来拜谀菅谷、弥介等人。见面之后,信长公一时高兴,拔出自己的佩刀戳在两三块饼上,突然朝弥介刺去,叫道:‘吃掉!’弥介对信长公这种稀奇古怪的举动虽然畏惧,却不能用手去接,只得俯伏着将饼吞下。在满座家臣面前,弥介或许感到了强烈的耻辱,只是不敢即刻表露出来。信长公倒是颇为满意,将之称为‘古今奇事’,当下让姓把佩刀收入鞘中,赐给了弥介。这柄佩刀带有铭记,称为‘乡义弘’……”
“耻辱什么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子笑吟吟的道,“谒见之后,村重奉命攻下义昭据守的城池,主公放逐义昭,让村重叙任摄津守。当上‘摄津太守’这时期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改筑的城池,请传教士佛洛伊斯访问过后,称之为相当壮大的城堡。筑城的石材不足,就向寺院佛阁征收,可见村重不惧佛罚的霸气。村重每年几乎都出兵参与我们清洲同盟作战,后来他虽然惨败于着名的辉元水军,仍不失为主公眼里的出色家臣。随即迎来了生涯的顶峰,得以出席了安土城的朝会。”
“这个可不简单,”友闲往锅里倒鱿鱼,道,“记得那出席排位依顺序是信忠、夕庵、林通胜、泷川左近、兵部大辅藤孝、光秀、村重、秀吉、长秀等人。信忠是主公的嫡子,正三年就被主公指名为后继者,夕庵是二位法印,‘幽斋’藤孝身为武官,却与朝廷关系很好,晓畅雅艺,是家臣之中文武修为极高的人,此外的武将并不多,都是家中的重臣。那年,我们同辉元家、北陆的春日山城、本愿寺等多条战线正在开战,在四面皆敌的处境中,主公仍然照例在正月朔日将家臣从战地召回举行年贺,也表示着必胜的绝对自信。而被选中参加主公的朝会,是一种至高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