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落魄江湖(第2页)

我只想去胜赖身边,设法帮他阻止开战。就在暗转念头之时,听到外边有人叫喊:“快看怪鸟!”信雄晃动大脑袋而出,往庭院寻声觑去,随即又转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来看怪鸟。信照、长利,你们也出来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鸟来着……”

“想是传中的鸵鸟,”我被拉去廊外,鞋还没穿好,旁边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观鸟谈论。信孝从股后拔个茄子出来,伸去喂鸟,道,“我听信澄那边帮他养骆驼的家伙,鸵鸟大概就是这种形状……”

“想什么呢?”贞清赶着那些怪鸟穿庭过院,摇着头自感好笑道,“哪来的鸵鸟?这是西班牙商船送来的火鸡。昨晚你们才吃着它们的肉,今儿转眼就不认得它们本尊啦?”

“火鸡长这样?”就连信包出来一看,也惊讶道,“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没想到它们长这样难看,你们看那嘴和下巴还挺恶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皱皱巴巴、疙疙瘩瘩……昨我直接吃火锅里的鸡肉,没瞧过其生前完整形状。要是先看到它们整个样子,我就没胃口了。”

“吃都吃了,还要选美呀?”贞清赶鸡道,“番鸭你们也嫌丑,不是照样吃得很香?别光看热闹,过来帮忙!我要把这些鸡赶去给阿市那边,还须分出一两拨顺便送去给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帮着赶鸡,一路琢磨怎样开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离开这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穿廊过院,忽见前边有一帮家伙伸着脖子在假山石头上往高处爬着眺望,有人指着某个方向道:“信正的祠着火烧掉了!”我闻言转觑,然而从这边望不清有无火光烟焰。一人提桶匆匆跑过,叫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帮着扑火……”贞清赶着鸡问:“怎么回事?”

“他的书全烧没了,”一个提桶的家伙往鱼池里勺水,道,“还好他没事儿。不过也没什么损失,里边只堆放有一部书,本来就没人看。”

“不定是他自己烧掉的,”信包招呼我们往回走,摇头叹道,“送给谁都不肯要,虽是送给我一本,可我也没看。咱们回去罢,料想这会儿烧都烧没了,还扑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还没进来,忙捋袜而觑,口中赞美道:“哇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好看!”我红着脸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有点浮肿了。”信雄拿着足愣眼问道:“可我没看出来呀,为何浮肿呢?”我忙掩言道:“那是因为怀迎…啊不对!怀疑是被你捏肿了呗。”

信照进屋瞧见,啧然道:“又干什么?别给信包看见了,挨揍我不护你。”信雄捋回袜子,捧着道:“没干什么。婶婶她脚肿,我帮她按一下摩,揉一会就好。”信照伸着头看,见我窘得不行,就掏出一只青蛙,捏其两腿,攥握在手,往信雄头上挥蛙拍打。信雄转面问道:“拿什么东西敲我?”随即脸上又啪的挨了一下,才看见是青蛙。信雄张嘴作势来咬,瞪眼道:“信不信我吞掉它?”信照捏着青蛙顺势塞入他嘴里,笑道:“不信你真能吞得掉。”

着随手一拍,那只青蛙猛然钻入信雄口腔,整个儿堵在嘴里。我看他样子难受,不免担心地问道:“他会不会噎死啊?”信包跟人搭完话转身回屋,见状讶问:“茶筅儿,你在吞食什么?还剩两条腿在外……”

“他吞活蛙,”信照笑道,“厉害吧?好大一只肥蛙整个儿吞入口……等一下在信雄肚子里蹦跳,你们看它能不能在里边跳一整。”

“简直了……”我一阵肠胃不适,转身跑到外边去找地方呕吐,听见信照在屋里叫嚷,“吞下去了!吞下去了!他真的吞掉了……”

“是吞下去,还是钻进去的?”邻院好几个人闻声来瞧,纷纷好奇而入。信包在屋里啧然道,“这也能玩?别玩死他。长利,你去叫大夫来。信照,你们快想个办法干掉他里面那只活蛙……赶快!看他这样子,我都要吐啦!还吃什么蛙粥、劳什子的青蛙火锅?你整一只活蛙钻进信雄肚子里面闹腾,这太恶心了!”

我伸头往门里道:“试试用醋灌他……”没等完,又转身去吐。听见信包在屋里懊恼道:“去找一瓶醋来!你拿酒来灌他干什么?浪费我整瓶好酒……”长利道:“先试试看他喝多了会不会吐出来。”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头走来,皱着脸道:“吞了一只青蛙吗?这都能吞得下去?”我在廊柱后边望着他走错地方,又昂然转返,灰发老者仰面走到我跟前,望着屋梁道:“你不要四处乱跑。外边那些坏蛋还没杀光,若撞见了,随时捉你去做成酱菜!”随即径直走向廊角,见已无路,昂首转回,问道:“哪屋来着?”

我指了指身后那道门。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嗐了一声,掏个皮囊儿走进屋里,昂首道:“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来着,你们灌了他什么?”信照呛咳着回答:“热辣的红椒油。”灰发老者啧然道:“那东西不行,用我这烈酒试试看。别人送的马奶酒,味道酸酸的,也不知咋的了。拿去灌他!”

我在廊间愣望,只见一个扛铳老僧抱瓮走来,嚷道:“醋来了,整瓮给他灌下去,看那只青蛙蹦不蹦出来?”灰发老者瞪眼问道:“不蹦又怎样?”扛铳老僧握拳往信雄肚皮捶了一下,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道:“我以前练过七伤拳的,多捶两下,树都会烂心,何况他里面那只青蛙……”信包啧一声道:“别闹了,快过来帮着一起按住他,直接灌进这瓮醋试试看?”

“出来了没?”我穿鞋之际,伸着头在门外探觑,只听屋里呕吐声热闹,而且气味难闻,我捂鼻缩头不迭,信雄突然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差点儿把我撞翻。信照呕吐道,“快拉住他!”

“咦,为什么反而是你们在里面呕吐得这么热闹呀?”没等我看清,信雄拉我就跑,他冲在前头,一路碰撞道,“婶婶,咱们出去玩!”

我愕然问道:“去哪儿玩?”信雄拉着我东拐西拐,穿廊跑得飞快,头没回的道:“越远越好,别让他们折腾我……”我被他拉扯衣袖,急甩不开,耳听得背后追赶的动静居然反而被甩掉了,不由诧异道:“你怎么跑这样快呀?”

信雄突然转身搂腰,将我抱起来跑,道:“拉你跑还不如这样更快!”抱着我奔进树多的园子,脚步不停,一溜烟窜出老远,跑向前边翠叶掩遮间隙现出的院墙,道:“瞧,谁也想不到咱们从这边溜出去,我刚才一路改变了好几个方向,足以迷惑他们……”我难抑纳闷道:“这是要搞什么鬼啊?”

信雄将我顶上墙头,道:“快捉住墙外那根竹枝,我推你一下,你就顺势荡下墙去。”没等我听清,他就推我翻堕墙外,我急忙探手扳住竹枝,随着竹裂声响,我摔下斜坡,护住腹间,骨辘辘翻滚,随即坠进草丛,掉入坡底的清涧里,抓着水边草藤,湿漉漉地爬了出来,不意信雄从斜坡上急滑而下,撞作一团,晕头转向。

我还没反应过来,信雄拉我就跑,奔入林子里,道:“往这条路,他们猜不到。”我不禁郁闷道:“我更猜不到有这一出……你是吃错了什么吗?跑这么快,还拉我跑这么远,去哪儿?”

“瞧!”信雄拉我转来转去,突然窜入大片树丛,又钻出来,指着前边水光粼粼处,道,“前边有只船。果然一直还在那边靠岸泊着,咱们快去坐船从水路离开,料必没人想得到……”

我被他拉上船,正趴在舷边呕吐,信雄突然又蹦下水,趟去岸上,懊恼道:“这船没桨怎么行?先等我一下,我去拗一根竹子……”不待我回答,他就跑开了。我呕了一会,才觉得头晕目眩之感渐减,身后“咚”一响,信雄又蹦上船,拿着两根竹杆,道:“有东西划船走了。瞧我还多拿了一根预备着,是不是很聪明?”

我坐在船头愣问:“这条河是通往哪里的?”信雄荡舟道:“这不是河,是养鱼的池塘。”我听了就哦一声,恍然道:“难怪我觉得刚才一直在转圈儿来着。你带我到鱼塘里划船,玩得开不开心?”信雄摇着竹竿道:“记得这边草多处应该有一条水路通向河道……噢,找到了!咱们从这里溜掉,没人会想到我有这么聪明。”

我瞅着他撑竿将船划进苇草之中,拼命往里挤,最后卡在那里。任凭怎般捣腾,船也不动了。信雄下去推了一会儿,懊恼道:“不校堵住了,我们下来走路罢,记得前边不远就有河,应该还有船可偷。”随即抱我下来,往苇中乱走。

我既窘且惑,不禁蹙眉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呀?”信雄摇晃脑袋,不时嘴角冒泡儿,闷声道:“先逃出这里再。”乱窜一阵,突然水陷腰间,我正感不安,信雄忙挣扎着爬去水浅之处,拽我上来,撑着竹篙道:“前边有条船。”

“然后呢?”我被他放到那条脏兮兮的破船上,愣着眼问了一声。信雄伸篙撑船,道,“然后我把船划走,谁也想不到。瞧!划了一会儿,河面渐宽,料来不出半日,从此海阔空……”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蹙眉问道:“可是船里漏进来的水越来越高了,转眼快漫过腿肚子,怎么办啊?”信雄安慰道:“没事,再撑一会儿,划到河弯那边或许还能找到更大的船。”

又撑一会儿,我从水里抬腿道:“接下来我快要在船里游水了,怎么办呢?”信雄半身浸泡在水中,荡舟道:“再撑一阵,就快要到地儿了。”

“我已经踩到地儿了,”我从水下冒头出来,吐了一口水,只见信雄的大脑袋从河面淹没。我连忙又潜入水中,捞他上来,一迳扑腾,总算挣扎着游到岸边,弄了半才使他吐水而醒,我舒了口气之余,不禁纳闷道,“你怎么不会水性就敢跑来玩船呀?”

信雄吐着水问:“是不是已到伊贺那边了?”我摇头道:“没有吧,哪有这么快?”信雄打喷嚏道:“我们先去雄利那儿,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吃喜酒好不好?”我问:“去哪儿吃谁的喜酒?”

“泷川雄利是我的家臣,”信雄拉我起身,沿着河岸急奔道,“咱们去他那里办喜酒,然后洞房,等你被我弄大肚子以后,咱们再回来,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我爸爸只好同意这门亲事,让你成为我老婆。高不高兴?你不是一直想吗?”

“谁我一直想?”我听得好笑,甩手不迭,道,“我才不跟你跑去伊贺呢!你知道那边有多远吗?而且我听你爸爸,有很多伊贺忍者要干掉你,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信雄扁起个嘴,不肯:“然而回去我又得不到你了。”我看前边雾色阴晦,惟恐要下雨,就拉他往回走,道:“那也不一定呀。”信雄挣扎道:“什么疆不一定’?我觉得你也想跑出来,不如就一块儿跑罢!咱们去泷川雄利的城堡里,躲起来……”

我拉着他走,摇头道:“可我不想去躲进什么城堡里。”信雄跟我展开了拉锯战,拉拉扯扯道:“欧陆城堡噢!我让一伙教士帮忙搞的,用石头盖在山上,不容易被伊贺那帮家伙烧掉。”我拉着他沿河边走,问道:“你为什么跟伊贺那帮家伙打来打去呀?”

信雄拽着我跟他走,边跑边:“我们领地交界,诸多争吵。他们猪或者牛不见了,跑来我那边找,被我赶他们走。他们就冤枉我拿他的猪或者牛藏起来,还有鸡鸭什么也跑过来跑过去,平日争拗不断。后来他们我筑城筑到他们那边去了,又来吵闹,还干起架来。我让雄利去盖一座更大的城在他们那边,故意气他们,不料被他们放火烧掉了。我就带兵去打他们,由于地形不熟,反而被打了。还挨我爸爸骂一顿,我爸爸气不过,就带泷川一益去打他们……总之,江湖恩怨,来话长。这边这边,走这条路,别往回走!”

我不安道:“要下雨了,你看吧!在荒郊野地里淋成落汤鸡一样,就不好玩了。”信雄拉着我一迳往前走,愣着头往雾气阴晦的方向撞去,道:“走江湖靠的就是全凭胆气壮,一路闯荡,刀关剑林不畏缩,还怕雨淋?”

果然很快就挨山雨淋了个通透。更糟是甚至没地方躲雨,树虽然多,可是避到树下浇得更湿。这雨下了好久也不见停,眼看色要黑,我们蹲在一簇蕉叶下瑟瑟发抖,信雄像弟弟一样依偎着我身边,打着激灵灵的喷嚏。四周蛙声乱起之际,我觉得他身体里竟似也有蛙鸣回应,不由纳闷而觑,问道:“先前你吞的那只青蛙还没死掉吗?”

信雄拉起衣衫,展露圆圆的肚皮给我看,道:“再听一下,是不是还在里面?”我抬手去敲了敲,没看出有何反应,就伸耳凑近些聆听。信雄问:“有没动静?”我敲打一记,贴耳道:“别吵!”

我侧着头,闻听周围蛙声骤剧,突然全皆停息,只听有个蛙鸣之声透着诡异,从蕉丛里“呱吧!呱吧!”地持续鸣叫而近,便在信雄不安转觑时,那般怪声忽又消失了。冷不防却在耳后大叫,吓我们一跳,转面只见一个模样怪异的家伙从蕉树后仿佛大蛙一样蹦跳出来,平我们跟前,翻着浊眼,张口怪叫:“呱吧!呱吧!”还猛然挨近,伸舌嗤溜溜往我脸颊上舔了一下。

信雄惊哭道:“妖怪!”拔出短管火枪,慌张地打那张凑近乱舔的怪脸。我忍不住道:“雨潮湿,点不着火的。”信雄乱打道:“我没点火,就只拿来敲打它伸近的怪异脑袋!”那怪物啪一下抡爪打飞了那支短铳,猛然乒信雄,伸舌去他脸上乱舔,趁信雄张嘴惊叫之际,吐出长舌,迳往喉内伸入。

我见信雄要窒憋,忙捡起旁边泥泞里一颗石头,掷打那个扑在信雄身上的怪物。嘭一下,往头上投击,那怪物猛然转身,向我恶狠狠地扑来。躯在半空之际,有箭飕然破风疾至。仓促间我没看清有无射中,耳听得又有飕响之声疾近,随着身旁蕉叶一阵簌然乱晃,怪物突从眼前消失。

“是什么来着?”信雄从泥水里爬过来惶问。我摇了摇头,再抓一枚石块在手,惕防怪物又从四周蕉丛里窜将出来,只听有人道,“藤林的蛙妖。传闻早就不存在了,伊贺那帮家伙从哪儿又找回来的?”

我闻言一怔:“是传中的蛙妖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一个全身沾涂泥浆、不穿衣服的光头男人来着……”信雄偎在我身边,惴然道:“人有那么长的怪异舌头吗?而且我看它眼睛全是浊白的……定然是伊贺那边藤林一族秘养的妖精来着,趁我落单,派来吃我。刚才好像伸进我里面去了,长舌一卷,把那只青蛙钓了出来,嗤溜一下吞掉,你有没看见?”

“有吗?我没看见这么多丰富的细节……”我闻听有脚步声悄近身畔,转面而觑,只见一个披黑色雨衣的人影趋至,张开一面黑布之类的物事,覆盖到我们头上遮雨,道,“没事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

“谁的人来着?”便在我愕望那人伸近的半张豁牙裂嘴的丑陋脸孔之时,信雄瞅着那人眼角伤疤,凑嘴在我耳边道,“秀吉的手下。他叫山内一丰,是秀吉的心腹将领。金崎殿后掩护我爸爸撤退那场恶仗,初次出阵一战成名,眼角受箭伤,嘴被打裂,牙齿也被打断。”

那人似觉我看到他这般模样或会不安,便垂下额前数绺长发遮挡半边脸,其另半边脸却又眉清目秀,转朝我和颜悦色的道:“色不早,请让末将护送两位殿下回去。至于那只潜入我们防地的蛙妖,我的部下会搜它出来,杀掉。”

我环顾四周,看见好些披着黑色雨衣的持弩人影在蕉林里穿行出没,惊魂稍定。名叫一丰之人向我拜道:“先前听闻夫人为我们军师重虎大人仗义执言,重虎大人麾前众将无不感佩。都想找机会当面拜谢,这便顺道到我们营地那边歇一会如何?也好为夫人更换干净新衫,两位殿下都湿透了,怕要着凉。”

信雄问道:“你们营地远不远啊?我要温酒吃,然后去斩华雄……啊不是,斩蛙妖。”

“蛙妖应该来了几只,”河边草亭里有个垂钓之人闻听信雄一路嚷嚷,头没回的道,“先前数处皆有闻报,至少发现有三只潜来了咱们这边,伺机有所图谋。当此情势之下,两位殿下还是不要出来玩耍了,回园子里去更安全些。”

“不行,我要学关公温酒斩华雄。”信雄挺胸展示肌肉,挨近给那个雨中垂钓之人看毕,收了肥壮的胳膊,道,“就缺一把好刀!你们可不可以赶快给我做一把青龙刀。要大的那种,七十二斤或八十几斤最好,抡起来够劲儿……”

垂钓之人道:“不要相信那些书戏文上吹的夸张之辞。上战场拿着几十斤重的家伙砍不了人,反而玩死自己。”随即提竿,从河中钓起一条大鱼,甩将上岸,转面微笑道,“今我们就吃鱼,看我亲自给你们做一手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