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天之丛云(第2页)

“为了不被腌着吃,”信孝从股后拔出茄子,抬到鼻边闻着道,“我们家族先人就跑来这边住下了,是不是呀?”

“谁的?”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睥睨道,“谁我们家族先人来自什么魏洛村这种地方?你等辈们别听幽斋胡扯,我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尤其祖先更是……”

“你祖先不过只是在越州那边一个名叫织田庄的村子里面那破祠堂当庙祝的,严格来无非只是看更,偶尔跳跳神,美其名曰‘祠官’,呵呵……”披发之人腕间流血,剑难握定,急交另手绰拿,闻言转顾而笑。眼神疯狂家伙还口讥诮道,“你祖先就好?你家不过是卖油的油贩子,不定还到我们村口卖过油,顺便在权六他祖先开的村口发廊理过头发……别以为我们祖宗那时候没发廊,他曾在我们祠堂的走廊角落摆摊替人理发和修须。是不是呀,权六?”

“谁的?”权六抬起精致折扇,遮掩道,“他又不是摆摊为生,农闲之余给人理发只是我祖先的业余爱好。主公!你别到处跟人我祖先是村口的理发师出身。还有你,老楠!你祖先是修脚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带头四处跟人乱我祖先开发廊,我还没你家族是修脚工的出身呢……”

谢顶老头在披发之人脚下啧然道:“我祖先是朝敌!知道‘朝弹什么意思吗?就是朝廷的敌人,哪是修脚妹出身?你奶奶才是修脚妹,别以为我没听她从前干过这校咦,想起来了……主公呀,我听皇宫里那谁,你托内大臣他们探询奏请皇旨宣布辉元和胜赖为‘朝弹之事,这个意图日前又被圣上驳回了。皇上,不论受到怎样软硬兼施之威胁,他决不认同,拒不认为辉元和胜赖是朝廷的敌人。还流露意思,倘若再受逼迫颁旨称此二人为‘朝弹,皇上宁肯退位。”

“不是敌人,那就是朝廷的朋友喽?”眼神疯狂家伙摇了摇“大好河山”的硬骨扇,散发出腥膻之气,粗起嗓子,冷哼道,“原来皇上和朝廷那班公卿大臣不只认定辉元一家并非敌人,还把甲州那个胜赖也当朋友了?辉元家族一直赞助皇室,连即位仪式也拿他家的钱才办得起,皇上和身边的人下不定决心颁旨让我讨伐之,毕竟吃人嘴软,这还算得过去。可那甲州的胜赖连自己的饭锅都属于朝不保夕,他能给皇室什么好处?为什么不颁旨给我堂而皇之地讨灭他们的大义名份?是不是皇上还对他们抱有一丝侥幸幻想?盼着这些人能像信玄夸口宣称的那样率兵入京勤王、好帮皇廷里那班食古守旧的公卿大臣驱逐我?辉元和胜赖不是朝敌,谁是朝廷的敌人?我吗?可见近卫大人你们这事跑动得还不够尽心尽力,我托你们去办这事,一定要尽力去办妥它,我要的是干货,怎么能这样‘拉稀’呢?”

前久大人忙拉着康长他们撅着股,忐忑趋前禀称:“一定努力!一定努力不拉稀……”

“这事也要怪光秀,”眼神疯狂家伙睥睨道,“仍然不是很给力呀,光秀!这事我交给你去办,就该给我拉出干货来。既然着落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帮我搞定朝廷。”

“光秀,你们别帮他胡搞。”披发之人晃手出袖,忍不住将先前拢于袖下的短刀唰一下掷向眼神疯狂家伙。“我帮大家搞死这家伙,怎么样?”

“心啊,主公!”不待秀吉有所动作,眼神疯狂之人已挥扇啪一下将投近身前的短刀打回去,冷哼道,“你已经被我搞到家破人亡了,还口出狂言要搞我?”

“你跟曹操、朱温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披发之人晃掌扫打,又随一声低哂,将短刀打去眼神疯狂家伙面前。“你还远不如他们呢。挟子以令诸侯,人家玩得比你顺溜!别人想废就能把整个朝廷废掉,甚至灭掉整个朝代……”

“我们这边神道教把他们皇道也算进神道里面去,奉为‘万世一系’,搞得本来就难以轻松废立,改朝换代更是让人想都别想,他们死脑筋死到这份儿上,我有什么办法?”眼神疯狂家伙挥扇又将短刀拍回去,口中低哼道,“咱们这边土着氏族‘倭人’搞起来的这一套古制自来便跟中原那边容易改朝换代的作风大不相同,你叫我怎么办?整个推倒重来,工程太大了吧?”

“所以你合该要死,”披发之人翻掌又将短刀扫回去,冷笑道,“历史过早提前出现你这种人就是个悖误,而且你还没出现对地方。你不死就是个难解的僵局,甚至快要成为无解的死局了。死有何难?你看我就死过一次了,然后不也鲜蹦乱跳地活过来了么?他们耶稣也是这样,实在不行就去死吧!”

“对呀,我们耶稣就是死了。”那班传教士纷纷点头称然,“耶稣在十字刑架上就已经死了。他真的死了,很多严肃的学者都确定无疑地认为他真的死在上面了……”

“我管他死在哪里!”眼神疯狂家伙挥扇撩刀飞回,口中啧然道,“他死不死在那个架子上面很重要吗?你们整纠缠在这一点上,死脑筋怎么行?”

“他死在哪里真的很重要,”传教士纷声围过来争辩道,“而且他真的是早就死在那个架子上面了,医学方面严肃的学者认为他流出来的血水来自肺受创,被刺穿之后他就死了……”

“谁被刺穿都会死!”眼神疯狂家伙在人堆里挥扇伸出来撩刀,难抑懊恼道,“死不掉也不奇怪。世上什么人都有,有的人命硬、有的人命不硬,有些人立刻死、有的人缓几才慢慢死,这有何值得大惊怪?你们整围过来纠缠不休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思?如果我相信你们,他真的死在那个架子上面了,那又怎么样?”

“然而他又复活了!”传教士围着他兴高采烈地纷声,“他真的死掉,然后又活过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显示了神迹……”

“他活过来了吗?”眼神疯狂家伙在人堆里伸扇出来撩刀打回给披发之人,忙乱之余,啧然道,“他去哪儿了?留下什么可靠的行程记录没有?既然没死掉,后来怎么不继续亲自折腾啦?”

“后来他走掉了。”旁边有个家伙被挤剩半张脸,犹自挣扎道,“他被追杀要逃亡,怎么可以随便留下行程记录让人捉住呢?”

“这些不清楚扯不明白的都是糊涂帐,”眼神疯狂家伙伸扇撩刀打回去,随手抬扇敲那家伙半露的脑袋,冷哼道,“况且先死掉,或者看上去像是死掉,然后又活过来的人也有很多。即使已经被埋葬在墓棺里,却又敲着棺盖急着要爬出来的实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还有些人先死了,后来又缓过气来,看上去像要活转,然而没多久还是死了。有的人几之后死于创伤感染,引起高烧衰竭而亡,甚至有的人看上去痊愈,却在一两年之后又死于旧伤,这次终于死硬了,没法再继续亲自折腾。这些例子也有很多,穿了其实不足为奇。熊之丞,你年纪别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会搞乱你本来就不是很清楚的脑子!”

“啊,安土城的宗教辩论会还没结束吗?”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从石阶边抬头,醉眼朦胧地转望道,“台宗斗嘴胜了,还是耶稣会吵赢啦?”

“谁都没赢,那场辩论会当年早就开完了。至今他们仍还只是在纠缠不休这些满地鸡毛的琐碎事情。”眼神疯狂家伙不耐烦地伸扇撩刃道,“全没争到点子上,搅到我头都大了。况且我认为辩论这东西从来没用的,就只是吵个不休,谁也不服谁。有理没理不清楚,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人自以为明白却是真糊涂。子曰:‘巧言令色,鲜于仁。’我从来不相信能言善辩的家伙,有时候人们并不是越辩越明白事理。世人还是更愿意靠实力话,向掌握权势者低头,因为在权势威压之下再争论也没有意义,最后连声音也会发不出。不管‘茶仙’卢仝当年怎样争辩,头仍然要被砍下。无论有理没理、有罪无罪,其实还是掌权者了才算。当年倘若不是我称赞了耶稣教士,那场辩论会的结果只能以教士们纷纷被挂上十字刑架挨戳为收场。如果没有我护着,将来他们在咱们这里也只有这样的下场,多一也混不下去。”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歪靠在石阶旁醉眼迷蒙地道:“空口无凭,许多事情光靠嘴舌辩论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有证据,不然谁见过钉在十字刑架上挨戳又没死的活例?”教士们纷声争辩道:“他真的死在上面了。”

“我管他死在哪儿!”眼神疯狂家伙恼怒地伸扇去敲他们脑袋,难抑烦躁道,“你们还在纠缠这些鸡毛蒜皮……”

“就是啊,我也烦他们。”披发之人摇头道,“明明有两个挨戳未死的活例在眼前,他们怎么不过来把我们捧为耶稣?却围在你那边纠缠千年前的往事,听到我头都大了……不如我跟你先合力把他们干掉,然后我再跟你算旧帐。”

“瞧,那边明摆着就有一个挨戳未死的活例出现了。”有乐从鞋堆里伸手一指,叫嚷道,“是谁把那支短刀打偏了去向,却扎在信张脖子上了?”

眼神疯狂家伙转头顾望道:“应该没事,信张脖子硬得很,前次中箭都死不掉,打完仗仍然好端端。”信张拔出短刀,摸了摸脖子,醉醺醺的笑道:“我脖子后有个硬痂,很厚的,刚好扎在硬块上面了。”教士们围过来察看毕,纷声道:“脖子确实很硬呀。但你不是耶稣,因为耶稣一扎就死,后来主让他复活,出现了神迹,这才是我们要的重点……”

披发之人烦躁道:“还在扯这些?信张你坐开些,让我过来劈他们死……”挥斩之际,但感剑势逼临,一凛转视,只见四名剑士先后踣跌,那缟素少年口中吟咏:“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迳将剑势凛催而近,披发之人撩刃不及,臂衫又裂绽溅血,一惊而跳,翻上檐头,跃于屋脊之上。

“什么路数?”闻听披发之人惊怒交加而问,谢顶老头依然贴颊伏地,加以解道,“那少年所吟乃是唐诗。幼年出家的姜德隐所作,此人七岁时投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从而名叫贯休。成为唐末五代着名画僧。贯休记忆奇佳,日硕法华经》千字,过目不忘。他雅好吟诗,常与僧处默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见者无不惊异。贯休受戒以后,诗名日隆,仍至于远近闻名。唐复间入蜀,被前蜀主王建封为‘禅月大师’,赐以紫衣。贯休能诗,诗名高节,宇内咸知。尝有句云:‘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时称‘得得和莎。佣禅月集》存世。亦擅绘画,尤其所画罗汉,更是状貌古野,绝俗超群,笔法坚劲,人物粗眉大眼,丰颊高鼻,形象夸张,所谓‘梵相’。在中原绘画史上,有着很高的声誉。存世《十六罗汉图》,为其杰作。”

“一个自幼出家学诗作画的和尚,”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不禁称奇。“也能做出这样剑气纵横、充满豪概的诗作?他下场如何,有没有揭不开锅?”

“应该没有吧?”藤孝在旁摇扇道,“禅月大师得赐紫衣,出入王侯之地,画作尤为名刹欢迎,大概不会缺衣少食。他活了近九旬高寿,终于所居。虽处于乱世之中,由于自身修为过人之故,似并不受殃及。他留下诗画佳作不少,尤以这首唐诗‘献钱尚父’最为脍炙人口。钱尚父即钱镠,五代十国时期创建吴越国的江南豪强。诗之贵逼人来’之句,意指富贵逼人而来,即不求富贵而富贵自来。诗中所云‘十四州’,指的是当时吴越王钱镠安居十四州。其享江南之富裕,被人称其为‘钱王’。”

“所以我推荐你去当和尚是没错的。”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个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冷哼道,“和尚庙里总有一碗饭吃,不至于让你饿死在佛祖面前。”

“你们这帮家伙太不知所谓了,总是东拉西扯,尽扯些没用的废话!”披发之人在屋脊上不由烦恼道,“我问那子什么路数,不是跟你们谈诗论古。你们‘清洲帮’打仗也是这样一路扯去又一路扯回的闲扯吗?这么爱闲扯,一直在那儿乱侃不休,怎么不是你们灭亡,反而是我家被你们这帮‘侃神’灭掉啊?”

“那是你不懂个中奥妙。”藤孝摇扇笑觑道,“钱王也爱闲侃,仍能称雄十四州。朱温更爱闲扯,一路胡袄地走来,最后还灭了唐。李存勖亦爱闲扯甚至乱闹,整跟演戏的伶人胡混,照样能灭梁。你一本正经,反而被世人视为贪图安逸享乐,导致你家族的衰败,更将你家的灭亡归咎于你耽于逸乐。”

“你别听幽斋胡扯,”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个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蹙眉道,“更别学他舞文弄墨、卖弄风骚。他家底厚实,本身又是豪强武将。就算整爱写些没用的诗文也饿不死他,尤其他处世聪明,会做人比会做文章更重要。那些混得好的文人都是首先会做人,你做不到他这样,还是出家为妙。当和尚饿不死你,写东西一定会饿死你。人跟人不一样,不要瞎比较。更别自以为是地‘我一定要试、万一我也行呢?’你不行,不要试。等到你终于痛尝苦果,自知不行就为时已迟。人若年老了,再想改行就改不过来啦。你以后不要在我墓前哭,去跟你那个死去的舅舅哭诉悔恨。”

信雄在鞋堆里以甜嫩好听的声音哽咽道:“你的墓在哪里呀,怎么我不知道呢?”眼神疯狂之人投以懊恼的目光寻觑道:“你很想我死吗?没死哪来的墓?”披发之人在屋脊啧然道:“叽叽歪歪太多!各位清洲的老朋友,觉不觉得你们的废话太多了?还要死要活地在那儿哭哭啼啼,跟演言情戏剧似的不嫌腻乎,要死也容易,惹恼起来,信不信我把你们全干掉,让历史从此改变为另一个样子……”

“你不是我们的朋友,”话声未落,披发之人忽觉颈后凛寒,侧转面孔而觑,只见一影晃闪而过,披发之人急挥剑斫,顷似两道刃风交迎,却又劈在虚处,霎刚闪过之影先已消失无踪,随即啪一声轻响,他身上所穿之竹胄迸裂而落,肩窝现出一条斜长的剑痕,绽衫殷染渐扩,虽并不深,披发之人却自变色道,“好快的剑,鬼似的身影,是那个叫蒲生的家伙来了吗?”

竹胄从屋脊滑落,坠于檐下。一只缠裹金缕乌巾的手从檐影里探出,接着坠落的竹胄,抬到眼前瞧了瞧,随即交给身后的随从。

“鬼武,”眼神疯狂之人蹙眉道,“不去陪着信忠做事,谁叫你来这里?”

缠裹金缕乌巾的手收于檐影之下,一人懒洋洋地在廊柱掩遮之侧躬身行礼,却并没作声。我瞥目瞧去,只见柱影后半露一目狠厉回觑,稍仅霎刻目光交触,盯得我心头一寒,正要移眸另望别处,檐下那个随后接过竹胄之人抚髯而出,道:“主公莫担心。秋田城介那边,自有长龙和我儿关长尚他们随身扈卫守护,城介认为这边可能会有事,或许用得上我们,就让在下跟长可大人一起过来看看。”

“那长髯大汉是关纲长次子关成重,”藤孝见我兀自愣望,便抬扇遮于口边,低声道,“初仕官于斋藤氏,后成为清洲这边咱们右府公的家臣。他与蒲生身边的关盛信一样,皆属于早年渡来的关氏势力。他提到的长龙,便是勇不可挡的斋藤长龙,其乃‘蝮蛇’道三的第五子,绰号‘千人斩’。廊间那个眼神狠厉的家伙就是人称‘鬼武’的森长可。你甲州和信州家族不久就要面对他们几个难缠的敌手。”

我侧身转觑,藤孝先已悄自移躯,光秀垂下目光,避开我之眸,低头道:“还有泷川一益。主公命他们不日跟随秋田城介,集结大军,向甲州和信州进兵。”

“城介知道此事了吗?”我闻言暗为心凛之际,眼神疯狂之人微一皱眉,摇了摇折扇,低哼道,“他怎么不事先跟我通气?”

“若是事先通气,”长秀捻着微须出现在另一边廊下,丹巾羽带无风自飘,闲立而望,接过话头,道,“就不一定能做到不动声色地引出本来该死之人,我很想问问他们为何仍不肯死。城介和贞胜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城介指的是秋田城介,”藤孝又晃到我后边抬扇悄言,“亦即右府公之长男信忠公子。”

“鬼武和关二爷来到就没事了,”秀吉高胸道,“再加上蒲生,就更无虞。他在屋脊上么?我怎么没瞧见他神出鬼没的身影……”

“这是关一哥,不是关二爷。”长秀在廊间瞥来一眼,捻须道,“论资排辈,龟山那边的关盛信才是二爷。关家里头,鹭山这位排行才算老大。我想应该就是这样,除非不是。”

“真的没事了吗?”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出来,忽被揪住后衣领子,那个疤面之人拽他欲离,不意一剑后发先临,有个戴草笠的影子悄至,另一侧还有个落魄文士模样的家伙急抢上前,两翼夹攻,迫疤面之人不得不放开有乐,腾出手拔刀,但只出鞘半截,一刃先抵于喉前。有个黑脸汉子伸刀逼住疤面人,另一只手迅速将有乐拉到身后。有乐难抑惊喜道:“长德,你也来了?咦,赖乡和千贺刚才去哪儿了,怎么现下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