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指印的族谱(第2页)

"务婆轻声说,

"每天鸡叫起床,对着大山练嗓子。唱错了,阿妈就用竹枝打手心。

"她伸出左手,掌心依稀可见几道淡淡的疤痕,

"但从来没人让我按手印证明自己会唱歌...

"

龙安心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钢琴,考级时那一纸证书比实际会弹什么曲子更重要。城市里的规则简单明了,而在这里,文化与制度之间的鸿沟如此之深。

"要不...

"他犹豫着,

"我去跟县里说说,看能不能通融...

"

"不用。

"务婆突然将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然后在谱系图的末尾重重按下。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凝固在

"务妞

"两个汉字旁边。

"拿去给汉人官看吧,

"老人收起印泥,

"告诉他们,苗家的歌比纸活得长。

"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遇到了吴晓梅。她刚从县城回来,背篓里装着一沓彩色卡纸和几盒新颜料。

"申请材料准备好了?

"她看着龙安心手里的文件袋。

"嗯,但...

"龙安心把务婆的反应告诉了她。

吴晓梅沉默地听完,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卡纸:

"我早料到会这样。所以去买了这些,准备把务婆的家族谱做成图文版。

"

她展开一张草图:中央是一棵大树,枝干分出许多分支,每个枝头都挂着一个小人像,旁边用汉字和苗语标注名字和身份。最底部的根系处画着那块银牌的图案,周围环绕着波浪纹。

"太棒了!

"龙安心眼前一亮,

"这样既符合官方要求,又保留了苗族特色。

"

"还得补些内容,

"吴晓梅指着树干中部,

"这里应该加上每位歌师擅长的古歌类型。务婆的阿妈擅长《情歌》,祖父会《祭祀歌》,曾祖...

"

"会《迁徙歌》,

"龙安心接口,

"还有特别的《酿酒歌》。

"

两人立即投入工作。龙安心负责整理文字资料,吴晓梅则绘制家族树图谱。到了傍晚,一份图文并茂的

"苗族古歌传承谱系

"完成了。树形图的每个细节都精心设计——树干的纹路是古歌中的

"迁徙路线

",树叶是不同歌谣的象征图案,甚至连背景的云朵都暗含苗族的星辰纹。

"就差最后一步,

"吴晓梅指着树根处的空白,

"这里应该放务婆的银牌实物照片。

"

"明天我去县里照相馆扫描,

"龙安心说,

"然后...

"

"不行,

"吴晓梅打断他,

"务婆绝不会让银牌离开身边。那是她与祖先唯一的物质联系。

"

龙安心挠挠头:

"那怎么办?手机拍行吗?

"

"可以,但要有仪式感。

"吴晓梅想了想,

"我们去鼓楼,在务婆唱歌的地方拍。这样照片里不仅有银牌,还有文化语境。

"

第二天清晨,龙安心借来村里最好的智能手机,和吴晓梅一起来到鼓楼。务婆已经坐在她的老位置上,银牌用红绳挂在颈间,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婆婆,

"吴晓梅用苗语解释,

"我们要拍银牌的照片,给汉人官看。

"

务婆点点头,将银牌托在手心,调整角度让它反射阳光。龙安心连拍数张,选出一张最清晰的——苍老的手掌中,银牌上的图案清晰可见,背景虚化的鼓楼柱子上还能看到雕刻的古歌片段。

回到合作社,他们将所有材料装订成册:手写谱系、家族树彩图、银牌照片、扫盲课本复印件,还有一份龙安心熬夜写的《苗族古歌文化价值阐述》。最后,吴晓梅用蓝靛布做了个封面,绣上

"务氏歌脉

"四个字。

"完美,

"龙安心合上材料,

"明天我就送去县文旅局。

"

然而,材料的提交过程并不顺利。县文旅局非遗科的张科长——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男子——翻看着那份精心准备的申请,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不太规范啊,

"他推了推眼镜,

"我们需要的是标准的家族谱系表,最好是用民政局的模板。这个树形图虽然好看,但系统里没法录入。

"

龙安心耐心解释:

"苗族传统上就是用这种图形记录家族关系。您看,信息都很全,每一代歌师的特长都标注了...

"

"还有这个银牌,

"张科长继续挑刺,

"怎么证明它就是歌师传承的信物?上面连个字都没有。

"

"图案就是苗族的文字,

"龙安心指着照片,

"这个人形代表歌师,波浪线是声音的象征...

"

"象征,象征,

"张科长不耐烦地打断,

"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比如毕业证书、师承协议,最次也得有老照片吧?

"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礼貌:

"张科长,苗族历史上长期没有文字,很多传统都是口耳相传。务婆已经九十二岁了,能提供的材料就这些...

"

"那就难办了,

"张科长合上材料,

"没有规范材料,系统审核通不过啊。现在国家对非遗资金管得严,万一以后审计...

"

"您看这样行不行,

"龙安心灵机一动,

"我们补一份声明,由村委会和寨老联合证明务婆的歌师身份,再附上她近年传承活动的照片和媒体报道。

"

张科长考虑了一会儿,勉强点头:

"先这么办吧。不过...

"他压低声音,

"实话告诉你,今年县里的非遗资金紧张,优先考虑能带动旅游的项目。你们这个古歌传承...是不是考虑包装成'民俗表演'?那样申请'非遗展示基地'更容易批...

"

龙安心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张科长,苗族古歌不是表演,它是活着的史诗,记录了上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务婆会的一首《开天辟地歌》就有五千多行,比《荷马史诗》还长...

"

"我知道,我知道,

"张科长敷衍地摆手,

"但上面要看的是经济效益。你说这些歌有几个人听得懂?不如搞点短小精悍的,加上舞蹈动作,游客喜欢...

"

走出文旅局大门,龙安心站在台阶上久久不动。九月的阳光依然强烈,但他心里却阵阵发冷。远处,一群游客穿着租借的

"苗族服饰

"——那些实际上与本地传统毫无关系的花哨服装——正在摆拍。导游拿着喇叭喊:

"来,看这边,笑一笑!体验原生态少数民族风情!

"

回到村里,龙安心没有立即去找务婆,而是独自爬上寨子后面的小山包。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寨——鼓楼、吊脚楼、新修的合作社厂房,还有远处层叠的梯田。秋风送来稻谷的清香,也带来了务婆隐约的歌声。老人正在教几个孩子唱《节气歌》,稚嫩的童声与苍老的嗓音交织在一起,飘荡在山谷间。

"就知道你在这儿。

"

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龙安心回头,看见她拎着个竹篮走上山坡,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给,

"她在龙安心身边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糯米粑,

"阿妈刚做的。

"

龙安心接过粑粑,却没什么胃口:

"申请交上去了,但那个科长...

"

"刁难你了?

"吴晓梅似乎早有预料,

"很正常。我小学毕业时办户口,派出所非要我证明'我爸妈是我爸妈',因为我家没出生证。

"

"怎么会...

"

"我妈在家生的我,

"吴晓梅平静地说,

"接生婆前年过世了。最后是务婆带着十个寨老去派出所,集体按手印证明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