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活路头(第2页)

 "活路头要的是福气,不是力气。"吴家叔公突然说,"冬哥为人厚道,又识汉字,我看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当晚龙安心去找吴父商量时,老人正对着火塘闷头抽烟,半天不搭话。简陋的木屋里,墙上挂着的矿工帽落满灰尘,旁边是吴晓梅弟弟的遗像——那个在广东工地坠亡的年轻人,永远停在了二十八岁。

 "阿叔,"龙安心小心斟酌词句,"晓梅说您小时候跟爷爷学过活路头..."

 "学是学过。"吴父吐出一口烟圈,"但现在的年轻人谁信这个?我主持仪式,他们背地里不笑死?"

 龙安心正想劝说,吴晓梅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默默给父亲斟上一杯茶,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已经泛黄的稻穗。

 "阿爸,记得这个吗?"她轻声问,"我阿弟走那年,你偷偷在屋后种了一小片..."

 吴父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接过那把稻穗,干枯的手指抚过已经干瘪的谷粒,喉结上下滚动着。

 "紫米?"龙安心凑近看,发现那些米粒虽然褪色,但隐约还能看出淡紫色的痕迹。

 "从老活路头田偷的种子。"吴父的声音沙哑,"想给阿弟补补身子...他在工地上总说头晕..."

 一阵穿堂风吹过,火塘里的炭火突然噼啪作响,迸出几颗火星。吴父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火星,长长叹了口气:"行吧。但有两个条件——"

 龙安心赶紧掏出笔记本。

 "第一,种子要在鼓楼火塘熏足三夜。"吴父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开秧门那天,务婆得来唱《播种歌》全本。"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务婆已经八十九岁,去年中风后很少出门了。

 "我去请。"吴晓梅说,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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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一场久违的"活路头"仪式在凯寨鼓楼前举行。金教授的团队架起了三台摄像机,州电视台的采访车挤在合作社皮卡旁边,引来全村老少围观。

 吴父穿着罕见的对襟苗服——据说是他结婚时的礼服,站在鼓楼前的石阶上。他面前摆着三个竹编的簸箕,分别盛着紫米种子、新挖的泥土和从雷公山泉取来的清水。务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虽然左半边身子不太灵便,但眼睛格外明亮。

 "时辰到!"吴家叔公高声宣布。

 吴父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苗语吟诵一段古老的咒语。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洪亮。龙安心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从韵律中感受到某种庄严的力量。

 务婆接着唱起了《播种歌》。与平时听到的片段不同,这次是全本,从开天辟地唱到稻种起源,再具体到每一道耕作工序。她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几个研究生手忙脚乱地记录着歌词。

 最让龙安心惊讶的是种子的处理方式。吴父将紫米种子分成三份:一份用山泉水浸泡,一份混入火塘灰,最后一份则用枫香树叶包裹。每种处理都对应着一段不同的咒语。

 "这是科学。"金教授不知何时站到了龙安心身旁,小声解释,"泉水浸泡打破种子休眠,草木灰提供钾肥,枫香叶中的挥发物能驱虫...他们把农业原理编成了歌谣。"

 仪式持续到正午。当吴父将最后一把种子撒向准备好的试验田时,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年轻人虽然还在偷笑,但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敬畏。

 "等等!"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打断仪式。州农业局的刘科长挤进人群,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稻种属于国家稀缺资源,按规定要由指定单位统一繁育!"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龙安心看到吴父的手僵在半空,那把即将撒出的紫米种子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刘科,"龙安心上前一步,"我们正在申请农业文化遗产保护..."

 "保护归保护,种质资源管理另有一套规定。"刘科长推了推眼镜,"局里已经联系了省农科所,明天就来取样。"

 务婆突然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唱出一段急促的苗歌。吴晓梅翻译道:"她说...祖传的种子就像女儿,不能交给陌生人。"

 刘科长皱眉:"老人家,这是国家政策..."

 "政策也得讲理!"金教授突然提高音量,"《种子法》明确规定,农民自留种是合法权利!更何况这是他们祖辈传承的特有品种!"

 争论越来越激烈。龙安心悄悄退到一旁,拨通了王局长的电话。十分钟后,他回到人群中,拍了拍手。

 "这样,"他提高声音,"我们共同成立一个保护小组。种子还在凯寨繁育,但接受农业局监督。收益的百分之十纳入州种质资源保护基金。"

 这个折中方案最终被各方接受。当人群散去时,龙安心注意到吴父独自蹲在试验田边,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珍贵的紫米种子埋入土中。阳光透过枫香树的枝叶,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爸在跟种子说话。"吴晓梅走到龙安心身旁,手里拿着两瓶刺梨汁,"苗族认为,种子能听懂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