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推销（三更）(第2页)
维恩擡起眼。发呆的女孩察觉到他回神，立刻坐直身体，将温和的目光投过来。
她的反应真的很灵敏，但眼神总令维恩有种说不出来的不适。他不习惯这样的眼神。
维恩取了笔，蘸取了添加月时草汁液的墨水，在纸上极为流畅地画出一道直线。
直线很是挺拔平稳，透露出画者的功底。
要说草液的效用嘛，维恩看着那纤细均衡的线条，感觉线条似乎与平常有所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他换了只笔，开封了另一瓶普通墨水，画了一条相距极近的平行线，然后拿起纸张细看。
“……或许，”少女商人开口建议，“您可以用我带来的纸笔试试？”
早有准备的商人从藤篮中拿出一卷纸，摊平在桌上。
这是张劣质纸，又轻又软，不够厚实，质地粗糙。这种纸张大概只有在最低档廉价的店铺才能找到。
维恩主任从未见过这种低端货。他看一眼就知道，墨迹在这张纸上会洇润得很厉害，几乎没法拿来写字。
商人没有多做解释，又拿出两支粗笔尖的墨水笔，推过来请顾客尝试。
维恩真想知道这种做法能让墨水糊成什么样子，他怀着好奇，用粗笔蘸取了月时草墨水，在劣纸上实验。
墨水果然在纸上洇开了，但沁得不多。效果比维恩想象的要好。墨线散得很均匀，奇迹般地画出一道边缘整齐的粗线。
维恩又用普通墨水试了一下。这回的线条粗糙宽大，墨水顺着纸纹肆意漫开，在线条上染出了毛边，以及大小不一的墨点。
维恩没有放下笔，他看着自己亲手画出的糟糕线条，思索了一会，重新落笔。
这次他下笔更轻更快，用墨变少，没有洇得那么夸张。但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墨团，点在变细的直线上，显得更为突兀难看。
维恩看出了墨团大小变化的规律。
是因为速度不够均匀。
他吸了口气，又重新了画了条线。
这次的线条依旧带着粗糙的毛边，但墨迹排列整齐多了。
维恩审视地看着纸上的四道线条。
高下立判。
与普通墨水画出来的三道线相比，月时草墨水的线痕，平整得不像是被画在同一张纸上。
这还不是调配比例最佳的墨水效果。
少女商人带来的草液，物有所值。
维恩放下纸张。
少女商人正赞赏地看着他，她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维恩的尝试。她那专注的碧绿色瞳孔，令维恩有些想要避开。
维恩轻咳了一声，说出进屋后的第一个长句子，“我会按照合同约定，付清货款。”
少女商人从藤篮中抽出了合同，“合同约定的是，商品的数量不限，按照一盎司三十单来计价，这里有2.86盎司，您全都要吗？”
“全要。”
“那就是85.8单，扣去您当初预付的订金……”少女突然笑了笑，“我给您将零头抹去吧，您还需要支付八十单整。”
八十单不是个小数目。对教导主任维恩来说，是接近他两个月的工资。但他很高兴能有这个挥霍的机会。
他刚刚回书房拿纸墨时，也一并拿来了自己的合同、支票和印章。
他核对了一遍合同，拿起墨水笔准备签支票，在即将写下数字前，他又看了眼旁边那张劣质纸，以及纸上的线条。
这种廉价的纸张，将他平日在高级纸张上难以察觉的运笔缺点都放大了。
“那种纸，你们也有供货吗？”
少女商人笑了。那是一个早有预料，胸有成竹的笑容。
她答道，“当然。”
她完全掀开了盖在藤篮上的丝布。
到底还是落入了推销员的陷阱。维恩不禁如此想到。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本笨重的商品目录。但商人从那么小的藤篮中拿出来摆到台面上的，是一套完整齐全到出乎他意料的纸墨样品。
各色纸张被裁成巴掌大小后，按照种类装订成册，在厚薄、软硬、吸水性和光滑度上各有特色。
不同型号的墨水笔插在一卷皮筒里——欧也妮在准备这套推销利器时，曾建议老库克去订做一批可以装卸的笔尖，插在特制的笔杆上供顾客试用，这样她的推销套装就更便携了。
然而，订制笔尖需要时间，欧也妮此次出门没赶上。
墨水则全是小瓶装的，在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如果教导主任没收过女学生的指甲油，他此刻大概会觉得这种摆法眼熟。
“对这些纸墨，您应该比我更为专业，我就不献丑介绍了。”少女商人笑着说道，“请您尽情地试用挑选吧。”
维恩没有多说话。他也曾光顾过红松林街11号的地下卖场，但沉重的纸卷从地面堆叠到天花板的景象，令他望而退却，远没有如今各色纸笺轻便地摊开在台面上的画面来得诱人。
他抽出了几支笔，察看笔尖后，挑选出墨水和纸张试用。
这么多可尝试的新鲜组合，使他感受到久违的，像孩童般的兴奋和快乐。
少女商人又惬意地摇晃起了双腿，维恩已经无暇关注了。
欧也妮将脑袋撑在手上，这会儿她可以很不客气地观察自己过去的教导主任，对方也不会瞪她了。
要她来说，这间客厅的陈设古板无趣，窗外的园艺是那种庸俗的好看，她早就看腻了。茶水柜里摆着那么多糖罐，倒是吓了她一跳。
眼前的男人，对生活品质没有什么个性化的追求，也绝不将工作带到工作之外。他只有在磨炼法阵的技艺上，显露出了惊人的专注和热情。
这样阴沉的人，当初为何会对自己伸出援手呢？
这种意外，反而让欧也妮格外感觉到了人情的温暖。
又续了一杯茶后，维恩终于确认了要选购的内容和数量。
少女商人掏出笔记本，快速记下维恩报出的一长串内容。
维恩不由被那个奇形怪状的笔记本吸引。手掌大的笔记本，封皮是深红色皮革——笔记本左右打开后，拿在手上就组成了一朵玫瑰花苞的形状。
他本能地思考它的实用性，这种边缘不规则的奇怪纸页，用来记账真的方便吗？
女孩留意到了维恩的视线。她的笔尖停顿了一秒，随后嫣然一笑，反手将笔记本的内页展示给维恩看。
内页上没有字迹，一片空白。
“其实我都记在心里了。”她坦然地说道，“这个只是用来装样子的，很能糊弄人对吧？
“装作记笔记，能让客人觉得我更可靠值得信任。而且，”女孩狡黠地眨眨眼，“在去挑选货物时，或者谈大宗交易时，适当的时候装作记录，会给对方更多的压力。”
维恩终于对这个年轻的女孩本身产生了兴趣。他问道，“你是库克的徒弟？”
女孩放下笔记本，对他友好地笑了笑，“是啊。”
“我是老库克的学徒，在他的店里短期打工，不过……接下来有些生意，暂时要去其他城市的分店了。”
“所以下次来给您送货的还会是老库克。”既然开启了闲聊的话题，她继续说道，“其实，关于这次的订单，我有自作主张的地方。”
“您曾经托一位女孩带来口信，说要我们推迟一周送货。但我觉得月时草的汁液还是趁新鲜时与墨水调配更好，所以擅自提前上门了。”
维恩愣了一小会，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件事情。
欧也妮·格兰杰，他记起来了。
维恩从事教职，只因为这是对像他这样的年轻法师来说，最好的选择。
等他在学院中快速晋升为四级法师后，这种好处也就到头了。
教会的隐秘学院作为培养低阶法师的机构，虽然重要，但无法成为教会的核心要件。
学院的天花板太低了，阻碍了任职者们的升迁和晋级。
近几年来，维恩时常想要离开学院，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门路和机会。他或许还要在目前这个位置和等级上再枯耗很多年。
他在隐秘学院担任教导主任，只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不热爱这份工作，也没有刻意去记忆过学生的脸。
但此刻，欧也妮·格兰杰那张娇弱的脸，与安静燃烧的鲜红色瞳孔，突然浮现在他眼前。
——不止因为她那和道林·格兰杰相似的长发和眼睛。
维恩第一次见到欧也妮·格兰杰，是在这学期开学后的第一堂公开课。
所有刚入学的法师学徒们，在接受了为期三天的理论教学和基本线条练习后，就能开始尝试摹画法阵。
维恩并不期待这些连线条都画不直的孩童，能在实践课上取得什么像样的成绩。
学院长是考虑到大部分孩童都难以忍受基础练习的枯燥，才提前给他们开设了这门课程。学生们对这堂课的期待，以及在这堂课上遭受到的挫折，将支撑他们度过整个学期。
这中实践课只能在特定的教学地点进行。
给不熟练的新手们准备的大厅中设置了高级的禁魔法阵，避免错误的法阵招惹来女神的愤怒，或外神的入侵。
启动法阵的耗费很大。所有班级的新生都被召集来上这一堂大课。维恩在这堂课上注意到了欧也妮·格兰杰，是因为他听到了查理法师的训斥。
教导主任维恩来到这边，拿起了放在白发女孩桌上的作业。
令查理法师生气的是——这张法阵已经画完了。
“我给你们讲过的第一条铁律是什么？复述一遍！”
白发女孩平静地回答，“绘制法阵，线条必须准确。”
“绘制法阵时一旦出现任何失误，应当怎么做？”
“立刻停笔，销毁，重新开始新的练习。”
“那你这又画的是什么！？”
维恩能理解查理法师的愤怒。这条规则是新生们最爱违反的。
若要严格遵循这条规则，几乎所有新生都只能反复地尝试法阵起笔的第一根线条，或者第二根线条。大部分学生会提高对偏差的容忍度，装作没看见失误，再偷偷多画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