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静悄悄

黎明静悄悄

范默宁主教来到广场,看到求见自己的小女孩,正安静地坐在前天那张长椅上。

欧也妮腰背挺直,却阖着双眼,像是在晨光中沉思冥想。

清晨的寒冷让女孩的面颊微微发白,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微寒的春风吹拂着女孩柔软的鬓发,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几乎能挂住露珠。

范默宁主教简直疑心女孩是不是又坐在这里睡着了。

他刚走近,那睫毛就颤了颤,睁开了。

欧也妮·格兰杰没有起身,端坐在椅子上擡头,声音轻柔但语气保留,“早上好,主教。”

“早上好。”范默宁主教如先前那般,平易近人地在她身侧坐下。

“椅子上有露水。”欧也妮迟来的提醒没有发挥作用,她拿出了手帕。

“那不会对我们有所妨碍,不是吗?”范默宁主教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对我们来说,蒸发露水,就如拂去尘埃一样简单。”

“……您是法师。”天亮前的广场上没有其他游客,女孩垂眼放下手帕,没有使用隐语。

“是的。”范默宁主教坦然回答。

“您骗了我。”女孩用力抿着唇。

“我没有特意隐瞒,”范默宁主教笑着回应,“只是没有在你面前使用法术。”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可欧也妮听得懂言下之意——是无力察觉的那方,是没有用法术确认的那方,犯下了作为弱者的失误。

主教猜到了女孩想要如何辩驳。

施法者数目稀少,就像是水滴隐没在人海中,人生处世,不可能毫无缘故地用法术去试探每一个人。

主教在心底如此回答:但是,对亲近者也不加以鉴别,就是你的天真和不成熟。

——如果这份关系能够被称为亲密的话。

这段对话只存在于两人各自的思维之中。

他们对彼此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能够想到对方的下一句。

女孩大抵也推演到了此处,高高地擡起头,没有否认。

欧也妮望着阴蓝的天空,说,“我在来小康郡的路上,曾听安塞尔教士说过,丰饶教会不能在当地派驻长期驻地的法师。”

这并非在解释自己被误导的缘由,而是质问,“您也向教会隐瞒了身份吗?”

“是啊。”范默宁主教笑着答道。

他没有用应付女孩的方式来应付教会。不是等待发现,而是刻意隐瞒。

“你背叛了丰饶教会。”欧也妮转头看着他,笃定地说道。她的红色瞳孔,映着格兰杰才会有的杰出光芒。

那是能被主教抓入手心的光芒。

此时的晨风很清爽,离早祷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范默宁主教一点都不心急,他慢慢说道,“据我所知,你被教会内部记入黑名单时,身份还是二级法师。”

“你无法再参加丰饶教会内举办的任何仪式。”

“那么,三级法师欧也妮·格兰杰,这半年来,你究竟是参加了哪里的神见礼?”

“……你是想说,让我们互相保守秘密?”

一触碰到这个话题,女孩的语气像防备般变得尖锐。

“你也不过是三级法师,我并不怕你。”她先做声明。

“关于我当初是二级法师的信息,只可能出现在教会隐秘组的内部通报中。”

“你不仅隐藏了法师身份,还设法监测了信息网,偷看了以你的权限不该拆阅的机密文件——第二个秘密。”

“不,你会错意了,孩子。”范默宁主教摇头说,“我并非在威胁你。”

他知道女孩仍在认真聆听他的话语。

“我是想说,让我们来交换彼此的秘密。”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像先前那般闭上眼,如同冥想般,喃喃地出声,“……您先说。”

“当然。”范默宁主教像宠爱孩童般笑着颔首。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孩没有回答,没有拒绝。

范默宁主教放松闲散地靠在椅背上,仰面望着天空的启明星。

“故事很久远,你或许会听得有点茫然。但是,我太久没向人介绍过自己了,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请给我一点耐心。”

从前有一位荒唐的国王,不务正业,不理朝政,终日沉迷在自己的爱好喜乐之中。

他也有长处,就是善于动脑筋,又双手灵巧。

他制造了让最轻的微风也能自动演奏出美妙复杂乐曲的排笛,制造了用蜡和羽毛粘起来的可以让人像鸟一样飞翔的轻巧羽翼,制造了当时最先进也最准确的星象仪。

他没有将这些宝物收藏在不见天日的库中,而是在都城举办展会,召集所有国民前来参观,向他们炫耀自己的智慧和手艺。

人们啧啧称赞这些绝世精品。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那对蜡做的翅膀前哭泣。

国王问他,你是特别喜欢这件展品吗?

小男孩说,这里其他所有的宝物,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只有这双翅膀,能让他飞往边境,去寻找在前线作战、生死未卜的父亲。

他要将翅膀让给父亲,催父亲乘着风回来,救活在家中快饿死的病重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希望,这件翅膀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巧运匠心的作品被人看作是没有意义。

国王站在小男孩面前沉默许久,说,那你们不能飞得太高,因为太阳会将蜡做的翅膀融化掉的。

他回到宫廷中,继续他的兴趣与发明。

他制作了能自动看护病人的木偶仆役,发明了让农民们更加轻松的耧车、翻车与筒车,他前往边境指导建设了固若磐石的要塞。

等他的国家越来越繁荣强大后,他再次举办了自己的作品展。

他邀请众神前来,说要将自己最精彩的作品,那座能自动奏乐的排笛,那些能跳舞的纸人偶,和世界上最精巧的星象仪,进献给诸位神明。

那个时候,神明还未遁离人世,活跃在大地上,祂们和祂们的使者欣然受邀前来。

国王在宴会上讲述了自己的这段故事,询问众神,他如今的作品究竟有没有意义。

众神给予了认可。

于是国王被接纳为祂们的一员,成为了新的神明。

“我不明白。”女孩说道。

“您是想说,您真正信仰的,其实是匠神吗?”

范默宁主教的故事,听起来像是个童话。【安姆】曾经告诉过欧也妮,关于皮格马利翁的事迹。

祂对皮格马利翁成神仪式的简单描述里,没有这么多剧情和细节,只提到了威胁、诱骗和算计。

倒也正常,童话总是不合常理。

任何威胁、诱骗和算计的复杂故事,最后听起来都可能像个童话。

“不。”范默宁主教摇头说道,“我要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群人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出口。

他们向神明借来烛火,照亮自己走过的角落。

他们耗费数代人,数十代人的心血,用穷举法编纂了厚厚的地图册。

但是迷宫浩瀚得没有边境,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出外的道路。

神明赐予的烛火,是他们唯一能照明的工具。如果有朝燃尽,他们将消失在暗黑之中。

他们利用神明的火种来制作工具,制造了用在黑暗中遥遥传讯的笛子,制作了能让他们飞起来更快探索的羽翼,制造了模拟迷宫变化规律的沙盘。

但是笛子的声响有限,羽翼飞不过迷宫的天花板,沙盘的模型演算总是会失败坍塌。

他们宽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走的越来越远,只要技术继续进步,终有一天他们会发明更加完美的工具。

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某天读到了那位国王的故事。

他擡头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心想,这些发明是有意义的吗?

神明的火种快要燃尽了。但是同伴们点燃自己的心灵,为他照耀了新的光明。

原来,那种火光并非神明特有的恩赐。

如果所有人都能发出那种光亮,那么黑暗就不再是黑暗,迷宫将会成为厅堂。

他想要带领同伴们前往那样的未来。

他向亲近的友人宣教,可友人惧怕那种新的火光。

太微弱了。他握着手中新生的火焰,心想,我要收集点燃更多的火,才能让大家都看清这全新的希望。

他四处行走,收集,然后在某天突然发现了迷宫的出口。

神明的火焰是骗人的,只有他手中那束火焰,才能照出那些出口。

出口很多,密密麻麻,一直就藏在他们的身边。

但是,那些出口被人锁上了。

有先出去的人,占据了迷宫外的花园,用身躯堵住了那些出口。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外面的花园了,他更想带领众人发现自身的光亮。他必须点燃一把醒目、巨大的火炬。

他擡头往上看去,看见了当初那位国王登上的楼梯。如果他能走上二楼,整个迷宫都能看见他的火焰。

于是他像那位国王一般,邀请来所有神明。

那些神明在他的火焰映照下,在墙壁上投射出丑怪恐惧的影子。过去的那位国王也身处其中。

他阐述他的观点,询问,让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点亮火炬的想法,是有意义的吗?

神明说,你不可登上二楼。

“为什么?”女孩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范默宁主教反问。

或许,神明的言行从头到尾都是虚伪的。

或许,二楼早已经满员,遍布着不该让他登临接触的危险。

或许,就连神明都畏惧他想象中的连天烈焰,怕他烧毁了迷宫,烧毁了楼梯,烧毁了二楼。

他的同伴排斥害怕他的火焰。他离开了过去的群体,在黑暗的迷宫中独自徘徊。

他不再寻找迷宫的变化规律和地形。

他只想专心地研究自己的火焰,研究那些神明的火焰,在黑暗中寻找不被堵住的出口,或者下一个楼梯口。

“你为何要选择成为丰饶教会的主教?”欧也妮问。

“我可以不是主教。”范默宁诚实地回答,“只不过,我们在漆黑的迷宫中意外相遇时,我恰巧身处在这里。”

“你见过丰饶女神吗?”欧也妮故意问,“祂长什么模样?影子也很丑怪吗?”

范默宁主教沉默片刻,然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可妄言。”

欧也妮努力忍住自己的嘲笑。

她面色哀怜地垂下了眼,“如果神明不值得信赖,我们该何去何从?”

范默宁主教知道这个充满智慧的女孩并不像表现出来得这般柔弱。

他不会拆穿这种小伎俩,因为它奏效了。

这种伎俩和女孩的表现本身,一样惹人怜爱。

朝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晨光层层折射在教会的屋顶和广场的台阶上,泛起金红色的光辉,映得天空发亮。

早祷还没结束。

寂静的广场上渐渐有了行人。他们看见主教的身影,没人敢过来打扰。

在这偏僻的角落里,范默宁主教的笑容温和起来,“你想看看火炬吗?”

在女孩鲜红色瞳孔的注视中,他解放了自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