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
召唤
据说,那位古老的女神相当沉默。
面对幸存者们匍匐在地的恳求,祂说,“我不会插手人类之争。”
但祂是最后一位停留在此地的神明,是唯一出手惩戒了那位背叛的“领路人”的神明。
祂是幸存的伊甸信徒们唯一的希望。
幸存者中有人上前。
是位浑身血污的中年人,颤颤巍巍地向祂举起双臂中所抱的头颅,那是刚刚被祂砍落在地的年轻人的头颅,“这曾是我的独子。”他沉重悲痛地说道,“这已不再是我的独子。”
“您放过了他。而我的儿子,或许还有某部分精神随着他存在于世,但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儿子了。他夺走的……不仅仅是他的躯体。”
“他走错路了——那不是人类的道路!他眼中只有对那个宏伟图景的追求,完全被冲昏了头脑,蒙蔽了认知,再也看不清自己的本源和来路!”中年人激动的语气突然中断,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重新低下了头。
“他罔顾我们的意志,利用我们的躯壳,他将吞噬我们的精神,成为笼罩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阴霾,”他卑微而愤恨地请求,“请解救我们。我们可以奉上信仰,奉上自由,奉上力量……”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群体,还活着的人在对他微不可见地点头,他苦涩地继续往下说道,“我们愿意奉上所有成年人的生命……!”
“只请您,求求您,帮助我们所剩无几的后代们,在没有阴霾笼罩的世界里生活。”
他无力地垂低手臂,将头颅放归地面,“这不是人类之争。”
“他已不再是人类……我们才是。”
那位女神摇摇头,依旧缄默不语。
桑尼因伤势而晃了晃神,再睁眼时,欧也妮已快步跑到了她身边。
桑尼慌忙握住欧也妮的手,想将其拉扯到自己身后,好避开还未结束的危险战斗。
她的视线往外扫去,望见了范默宁主教倒在地上的身躯,自己脱手的武器,以及从主教脖颈伤口处汩汩流出的血液。
桑尼终于松了口气,下意识松开欧也妮的手。
与此同时,因急剧失血造成的眩晕涌上来,使她摇摇欲坠。
欧也妮反过来搀住失力跌坐在地的桑尼,急切地将补灵药水往她嘴里倒。
别离之神知道自己的疗伤效果远不如丰饶女神神系的疗愈法术,她替桑尼将她断掉的左臂从武器上取过来,开口催促,“快治伤。”
桑尼虚弱地笑了笑。自从打破了第一次,后续的笑容似乎都涌现得很容易。
浮在她周身的血雾被收敛回体内。身上那些深重的伤口渐渐也不再涌出血液。
桑尼只给自己止了血。那些伤口没伤及肌腱,不妨碍行动,她没浪费太多力气去处理。
她看着欧也妮碰过来的断臂,微微摇头。
——能接上,但暂时无法用来战斗,所以派不上用场。
欧也妮不满的表情让桑尼意识到自己该开口解释,她擡头看了眼惯常替自己发言的弟弟。
伊桑仍坐在原处,生无可恋地灌着药水,闷不吭声地擡头看着天空。
桑尼忍住了立刻擡头望天的冲动,她将右手腕送到嘴边,刚想咬开缎带时又觉察到不对,于是伸给欧也妮,“没有用上。”
她说道,“你收回去吧。”
欧也妮露出了一个生气的表情。
桑尼只好试着继续说话,开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谢谢你用法术掩护我……还有你的缎带,帮我误导了敌人的判断。”
欧也妮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
桑尼再往前推了推手腕,“我用不上……”
某种心虚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上她心头,她轻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的。”
欧也妮没有追问她事先隐瞒丰饶神系能力的缘由,只慢慢叹了口气,解下那条缎带。
触碰到她手腕的时候,欧也妮意识到,受伤的桑尼体温不再像当初那样温暖如旭阳了。
桑尼看着欧也妮将那个防护法术再次收好,等物归原主后,终于放下心来。
她这才问道,“敌人呢?”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范默宁主教没有那么容易死去。
欧也妮擡头看向天空。
范默宁主教那被迫完成了自我升华的精神体,哦不,是混沌飞天水母群,正漂浮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他并未完全舒展开自身,好似在潮汐中紧紧挨在一起的水母群,挤来挤去地旋转流动。
一个无形无色的圆罩倒扣在整座着火的教会上,拦住了他精神体的扩张和逃逸。
从伊桑灌药水的频率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来看,这也是他仍未放松掌控的那个禁域法术的成效。
桑尼和伊桑不具备神明的视野,看不见以精神体形式存在的范默宁主教。
在这一阶段,他们原本该更警惕不安。因为他们无法把握主教是否已被拦截捕获,只能在搜寻和等待中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欧也妮的援手为他们提供了观测的手段。
修普诺斯的黑影文字正源源不断地在圆罩内各处不断闪现,像是被海浪冲刷的沙画,一旦出现就会被立刻抹去,画手仍孜孜不倦地在海滩上四处留下痕迹。
范默宁主教在升华的那瞬间就发现了附着在自己精神体上的异物。魔纹依附着他在人间的躯壳,梦魇的心智却跟随缠缚上了他的精神。
【是梦魇,祂在暴露我的行踪!祂仍在帮助他们。是欧也妮做的手脚……】
范默宁主教瞬间收拢控制了法力的流向,试图断绝自身对魔纹的供给——欧也妮还未成神时,对【安姆】也尝试过类似的做法,她当初的精神不够强大,稍一松懈就无法控制。
范默宁主教做到了。但还不够,修普诺斯行走于人世,自身本就积蓄有足够的力量。那些黑影文字的耗能比幻象还小,除非将祂彻底扼杀,才能将其断绝。
几乎没有人能容忍心声被揭露人前,更何况此时身处战斗之中。
范默宁主教来不及复盘自己是如何被揭晓计划、被设伏、被误导才落入如今的境地,他立即采取举措来干扰阻截情报的外泄。
他的精神体上到处闪烁起亮点,无数琐思和记忆被激活,不相干的繁复信息流被引入了心声。
漫天涌出的黑影文字被塞满了冗余和不必要的信息,掩盖着范默宁主教的真正心思。
那些混乱零碎又快速变幻流动的信息,令人眼花缭乱,如果认真去解读,简直像是掉入了一个文字旋转消逝的漩涡。
过去的欧也妮会头痛欲裂,如今的她用光幕下意识地拼凑整理数据,从被字符涂满的天空中解码得出了一片夕阳下野草花的荒凉景象,一份可能已古老到丧失了意义的学生名单,不知去往何地的列车时刻表,一连串复杂排列跳动的大数字……倒计时,3、2、1……
像是星空闪烁了一下。范默宁主教终于测算出修普诺斯用黑影书写文字的法力波动频段。
范默宁主教有条不紊地擦除了修普诺斯涂抹在天空中的那些痕迹。
新的文字仍随着范默宁主教的心声在实时显现,但一旦出现就会遭到消除,变成了此刻桑尼仰头看天时,那些如游击战般在四处快速闪现又消失的凌乱文字。
常人无法从转瞬即逝的烟花中捕捉信息。
——不包括欧也妮。
范默宁主教没有小瞧欧也妮。部分泄露的心声证实了,他已猜测到欧也妮的底牌还未出尽。
但他实在不可能推测出,会有弱小的新神敢仅带三级法师的力量来面对他,也想不透,年幼的低阶法师究竟能拥有怎样杰出的解读和计算能力。
身材娇小的别离之神擡起头,眸中映着那些如烟花般短暂的心声火花。
零点一秒的视觉暂留,已经足够她记忆和分析。
范默宁主教没有放弃用那些碎片信息来隐藏底层思维,但光幕已推演出部分规律,能帮欧也妮屏蔽掉大量无用的干扰信息。
欧也妮给出了关键的检索词,让光幕将那些可能涉及当前战斗的重要思考碎片,以支零破碎的状态从信息洪流中打捞出来,在她眼前重新组合。
信息不完整,但也够她猜出个大概了。
欧也妮饶有兴致地,看着范默宁主教快速思考那个也曾令她头疼过的课题——如何将不请自来的魔纹剥离。
【激发与转移?可禁域法术的效果还在——前者已经尝试失败,后者所需的载体暂时无法从空间的间隙中被拿出。】
【直接用过激的法力流破坏掉祂的结构?不,这只梦魇的表现不同寻常,祂或许是我登临梦境的重要突破口,无论如何也要尽量保全祂。】
欧也妮忽然意识到,范默宁主教从始至终,包括在心声中,都只将修普诺斯称呼为“梦魇”。
这意味着,范默宁主教还没有从伊甸的遗物和过去那些“视死如无所谓”的“梦魇”中,得到关于神明分灵的知识。
可是,欧也妮记得,伊桑曾在梦境中直接问自己,他们谈论的那个神使是否就是时间与梦境之主的分灵。
桑尼姐弟俩又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些知识?
双胞胎姐弟俩无法像欧也妮那样解读出范默宁主教的心声内容。
至少,他们可以依靠黑影文字快速闪现的位置分布,模糊辨认出范默宁主教精神的大致轮廓。
伊桑早就撑不住,开始喝缓和精神的注灵剂,将补灵药水连带着注灵剂一起喝,灌药水灌得已经快吐了。
他的眼睛都快失去了神采,娃娃脸上惯常挂着的笑容已经消失,嘴委屈地往下抿着。
他正在尝试着逐渐缩小禁域法术的范围来减少消耗。
好在范默宁主教仍专注于解决“梦魇”的纠缠,暂时没有给他维持禁域法术带来更大的负担。
桑尼面色慎重地仰望天空,她已重新捡回了地上的武器。
“小欧。”她轻轻唤了一声。欧也妮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桑尼在喊自己。
桑尼代替状态不好的伊桑解释情况,她的语声更慢更沉稳,但越来越坚定清晰,“我们并不知道他能在这种状态下维持多久不消散,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来夺取他人的身躯。”
“你要小心。”
“这是秘密,但——”桑尼再次笑了笑,毫不迟疑地对欧也妮说道,“这数百年来,我们有一些族人曾在从未直面过他的情况下,被他借走过身躯,当众施施然地叛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