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弟5章七七和亲人5(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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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大姐摔了一跤,住到七七家。晚上,姐妹俩挤一个炕,七七摸到大姐脚上的老茧,心疼得直抽气。大姐却笑:“别哼唧,茧厚,才走得远。”七七把脸埋进大姐的肩窝,声音闷得像小时候的雷:“姐,下辈子咱还做姐妹,换我当你大姐,我给你捂耳朵。”大姐拍着她的背,像拍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行,下辈子我还给你咬酸枣仁。”
炉火映着她们的白发,一粗一细两根白辫子搭在枕上,像两条终于游到同一片岸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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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的大姐,大名叫杨爱田,村里人却只管她叫“大姐”。她今年七十六,身板还硬朗,坐在自家门槛上剥青豆,豆粒儿落进搪瓷盆,叮叮当当像下雨。
七七是老幺,比她小整整两轮。小时候,家里穷得只剩一口铁锅、一张炕,父母却一口气生了七个闺女。大姐十四岁那年,日本飞机第一次掠过房山,母亲把房契、地契塞进她怀里,说:“姐儿,往后这家就指望你了。”那天夜里,她牵着一头老草驴,驴背上驮着俩妹妹、一个弟弟,母亲在前面拽缰绳,一家五口踩着冰碴子往西山里逃。
炮火把天映得通红,她耳朵嗡嗡响,只听见驴蹄子“咯哒咯哒”,像敲在她心口上。半道上,八十岁的邻家爷爷刚探出头,就被流弹掀翻在地。大姐把弟弟搂得更紧,心里却奇异地冷静:只要人在,家就在。
解放后,她还是留在了村里。人家南下进城,她摆摆手:“我走了,这地就荒了。”她像守着老驴一样守着老屋,春天一把籽、秋天一筐粮,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圈碾过去。
后来村里来了驻村的年轻干部,吃不惯井水,她就每天清早煮一壶山楂水,偷偷放在他窗台;干部熬夜写材料,她端来一兜咸鸡蛋,低声说:“娃,吃完再写,别熬坏了眼睛。”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当年母亲塞给她的那包房契——原来传家的不只是地,还有这股子不动声色的暖。
如今,七七在城里当了奶奶,大姐却还是喜欢坐在门槛剥青豆。有孩子问:“大姥姥,您这辈子最得意啥?”她把一粒滚圆的豆子抛进盆里,脆生生答:“最得意?最得意我把一家人囫囵个儿、一…、出了炮火,又把一村人的日子、?熬成了甜。”
七七的乐观,像一块被日头晒透的麦场,连风都是暖的。
她今年五十四,身量不高,却能把一辆旧三轮车蹬得呼呼生风。车厢里常年搁着两只褪了色的塑料筐,一只装山里刚摘的酸枣,一只装她自编的花环。逢集那天,她天不亮就出门,车把上挂一截红布条,布条迎着风,啪啪地打在她脸侧,像给自己鼓掌。
早些年,丈夫在矿上伤了腰,瘫在炕上。村里人都以为这家人算完了,七七却把眼泪留在夜里,天一亮就笑。她给丈夫翻身擦背,像摆弄一个大孩子,嘴里还哼着《小拜年》;哼完一段,就凑过去问:“下段想听啥?点戏可要加钱。”丈夫被逗得咧嘴直笑,一笑,胸口起伏,褥疮竟好得快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