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第6章七七和亲人6

七七站在一片狼藉的土堆上,鞋底陷进松软的黄泥里。她手里提的竹篮还在晃,里头用蓝布包着两块刚出锅的桂花糕,热气透过布眼往外冒,像她此刻眼眶里憋着的泪。

这哪里还是那座老院?

青砖门楼只剩半截,门楣上“耕读传第”的匾额裂成三瓣,被胡乱扔在石灰堆上。她记得小时候踮脚摸这块匾,总要被祖母呵止:“小丫头片子,这可是祖上举人老爷题的!”如今那裂口里钻出几根干枯的草茎,像老人花白的鬓发。

东南角那棵歪脖子枣树没了。去年深秋还缀满红果的枝头,现在只剩个碗口大的树桩,年轮里渗着新鲜的汁液。七七恍惚看见七岁那年,二姐踩着三哥肩膀偷枣,她蹲在地上捡落果,四姐在窗口喊:“小七七,把兜儿撑开!”枣子砸在竹篮里的声音,像现在石灰坑里“噗噗”掉落的碎瓦。

正房的台基还在,但雕花门扇早拆成了柴火。七七数着台阶往上走,第三级青石板上还嵌着半颗玻璃珠——那是五哥输给自己的“战利品”。当时姊妹们趴在地上弹珠子,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她们手背上洒下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如今葡萄藤只剩几缕枯筋,缠着半截断墙,风一吹就簌簌发抖。

灶屋的位置还能认出来,青砖缝里还沾着去年除夕贴的“丰”字剪纸。七七蹲下身,用指甲抠出指甲盖大的一截红纸,上头金粉描的鲤鱼尾巴还在。她记得那夜母亲蒸枣馍,蒸汽糊了满窗,姊妹们把脸贴在冰凉的窗棂上画小猫,鼻尖冻得通红。馍香混着柏树枝的烟味,熏得她们直打喷嚏。

“姐,你咋来了?”

七七回头,看见弟弟卷着裤腿站在新挖的地基沟里,铁锹上沾着泥。他身后,几个工人正抬着预制板往坑里放,钢筋碰撞的声音惊起一群麻雀。

“娘说你想吃桂花糕……”七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看见弟弟工装口袋里露出一截红头绳——那是大姐去年除夕给侄女扎头的,如今成了捆图纸的绳子。

弟弟抹了把脸,留下一道泥痕:“老房塌了两间,正好推了重盖。娘说……盖三层小楼,以后你们回来都有地儿住。”他踢了踢脚下的碎砖,“这不,连地基都照着城里商品房打的。”

七七突然蹲下去,把桂花糕连蓝布一起埋进土里。新翻的泥土盖上去时,她听见很轻的“咕咚”一声,像童年时把摔炮扔进瓦缸的响动。弟弟的工靴在她视线里顿了顿,终于转身走了,铁锹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新鲜的痕。

风卷着石灰粉扑过来,七七眯起眼。在朦胧的泪光里,她看见歪脖子枣树又开满了米黄色的小花,五哥正攀在枝丫上冲她晃腿。窗棂上的冰花化了,变成蜿蜒的水痕,像母亲眼角笑起来的纹路。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响,烤红薯的甜香漫过门槛,混着姊妹们踢毽子的笑声,在暮色里荡啊荡,直到新楼的钢筋骨架“咣当”一声,把黄昏震得粉碎。

翌日清早,七七蹲在河埠头淘糯米,忽听对岸传来突突的柴油机声。她抬头,只见一艘灰头土脸的拖船正顶着雾往老院方向靠,船头高高翘起的钢臂上,吊着弟弟那台橙红色的挖掘机——像一头被牵住的铁兽,浑身的漆被河风啃得斑驳,却仍昂着长脖子。

船一靠岸,弟弟便从驾驶舱跳下来,裤管卷得老高,露出还沾着舜王城泥巴的脚踝。他冲七七咧嘴笑,牙白得刺眼:“姐,机器先运来了,我过两天把扳手和油桶再搬一趟。”话音没落,船尾又冒出一个瘦伶伶的身影——是弟妹阿琴。她抱着一床卷成筒的棉被,头发胡乱塞在绒线帽里,脸上带着连夜赶路的青白。

七七心里咯噔一下。按舜王城的规矩,男人吵架归吵架,女人绝不跟着机器走;如今连阿琴都上了船,可见小两口的仗打得比她想得凶。

果然,阿琴一上岸就把棉被往岸边的青石板上一扔,扭头冲弟弟嚷:“你铁了心把家搬空,干脆把我也折成铁片卖了!”声音又尖又哑,惊得芦苇丛里几只白鹭扑棱棱飞起。弟弟讪讪地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金龙”,抖出一根叼在嘴里,火机打了三下才点着。他狠狠吸一口,才闷声道:“城头那个标我好不容易拿到,不趁热把机器挪过来,回头连渣都捡不着。”

阿琴的眼圈立时红了。她蹲下去扯棉被,棉线勾住了石板缝,嘶啦一声撕开半尺长的口子,雪白的棉絮立刻被河风吹得四散,像一场小雪。七七看见她手背上有三道新鲜的指甲印——那是昨夜两人抢遥控器时留下的。舜王城的出租屋那么小,挖掘机模型一摆,转身都能碰掉漆,偏偏弟弟还要把真机器开进客厅,说夜里听着柴油机声睡得踏实。

“你睡踏实了,我整夜听它突突突,跟打桩似的!”阿琴把破棉被往肩上一甩,棉絮粘在她发梢上,像一夜之间白了头。她瞪着弟弟,声音却低了下去,“你哥仨合伙的工地,凭啥让你一个人背债?咱闺女下学期学费还没着落呢……”

弟弟把烟碾在船帮上,铁锈混着烟丝簌簌掉。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头是阿琴最爱吃的舜王城麻饼,油把纸都浸透了。“我算过了,这边老院推平后,地基现成的,省一大笔租赁费。干完这单,咱就把城里那台旧吊车卖了,给你换辆自动挡的小货——你不是说方向盘太重,每次倒车都抻得胳膊疼?”

阿琴的嘴角动了动,眼泪却先滚下来。她用手背胡乱一抹,冲七七挤出个笑:“姐,我饿了,想吃你蒸的桂花糕。”七七忙不迭应着,心里却明白:这哪是馋嘴,分明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她转身往家走时,听见身后弟弟低声说:“等我把机器卸了,先去给咱娘磕个头。老院虽没了,但根还在。”

拖船突突地退离岸边,铁锚在河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沟,像要把舜王城的硝烟与争吵一并划开。挖掘机被钢索牵着,缓缓爬上用钢板铺的临时坡道。弟弟站在履带上,一手拽着牵引绳,一手冲船上的船老大挥手。河风吹起他敞开的工装外套,露出里头阿琴去年给他织的、已经脱线的藏青色毛衣。

七七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把脱粒机从外乡运回来。那天夜里,姊妹几个围着机器又唱又跳,母亲把新蒸的馒头掰成小块,塞进她们嘴里,说:“机器来了,日子就转起来了。”如今机器还是那副笨重的模样,只是当年围着它欢笑的人,散的散,老的老,只剩弟弟一个人站在履带上,像站在一条看不见的起跑线前。

阿琴抱着破棉被跟上来,棉絮沾了水,沉甸甸地坠在她臂弯里。她小声问七七:“姐,老院那块地基,真能种出好日子吗?”七七没回答,只是伸手帮她托住棉被。远处,挖掘机的长臂缓缓抬起,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倔强的弧线,像是要把整个清晨都铲进新的泥土里。

七七又做梦了,希望弟弟和弟妹重归于好,家不是好散的,有孩子,还有共同财产,七七就不明白了,当初的海誓山盟,信誓旦旦,你恩我爱,怎么就抵不过油盐酱醋的日子,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