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归去来
齐拓似乎无所畏惧地望着他,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却在弈暮予的注视下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熙和十五年,百越突袭随州,随州顷刻间沦陷,人人都道随州一役伤亡惨重,士兵、百姓无一生还,随州守备统领齐拓想必亦是战死沙场,死无全尸。”
“同年,皇都内突然出现了一间私坊,名为朝夕肆,可吃茶亦可吃酒,我曾有幸拜会,”弈暮予从桌案上捏起一只杯盏,握在手中把玩,“肆内宝物无数,皆是来自天南海北,不过有一样格外特殊……”
齐拓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又紧绷成一条线。
“肆中酒器乃是随州名作,”弈暮予的语气堪称平和,他不去看齐拓,只看手中的杯盏,“酒器做工极好,普通百姓大抵是用不上的,随州早年不通商路,戚老能否告知我,为何随州名作会出现在皇都,为何皇都内会平地而起一间朝夕肆,百越人在屠戮沧淮二州后,皆是将其守备军统领头颅高悬城楼上示威,为何唯独随州例外?”
句句诛心。
齐拓双膝一软,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跪坐在地上,双眼发空地盯着前方。
弈暮予将杯盏搁置在桌上,镇静地看着他。
“随州…随州!”齐拓的神情先是呆愣,随后变得愤怒,“若非援军迟迟未到,我怎会弃城而逃?!”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不走,就只能死在那里,我儿子才两岁,他才两岁啊……”齐拓哆哆嗦嗦地捂住脸,双眼盈满泪水,从指缝中源源不断渗出。
弈暮予没吭声。
齐拓抖着声音说:“我带了家中的小器物,领着家人跑了,我护不住这座城,但我要护住他们……我们跑到了皇都,这张脸…是我自己烧的,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
“我靠家里的东西做了生意,后来慢慢做大,我盘下了一间酒肆,我在里面…我设隔间,我想听随州的消息,随州沦陷了,沧州、淮州也是,我,”齐拓紧紧咬住牙根,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我没办法……”
“相国发现了你的身份?”弈暮予忽然问。
齐拓的身子震了一下,旋即缓缓点了两下头:“他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肆里监听,但他没有告发我,他要我将所有消息都告诉他,否则就……我是个懦夫,我没办法……”
他说不下去了似的抱住自己的脑袋,手指几乎是恶狠狠地插在自己花白的发间。
良久,弈暮予问道:“戚老,您此次为何要南下?”
齐拓没吭声,他把自己包裹在双臂之中,仿佛躲进了一个自制的牢笼。
“您在朝夕肆知道了临瑜将军收复三州,但如今又听到他战死,您担心侯爷无法统领整个镇南骠骑,怕随州的悲剧重演,对吗?”弈暮予轻声道。
齐拓将脸稍稍擡起来了一些,自嘲地说:“我怕又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当初能做的时候我弃城而逃,现在我一把老骨头了想着赎罪,多好笑啊。”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说:“我看得出来,侯爷是个有才能的人,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愧对死去的弟兄,愧对随州的百姓,我是该…不得好死!”
弈暮予迅速捕捉到齐拓语气中一股强烈的死志,他身子向旁挪了些,挡住了桌角,声音放柔了:“您这些话,对文秋说过吗?”
齐拓的脸色登时变得格外难看,他仰起一张丑陋不堪的脸,似是要哭又似是濒临崩溃,他说:“弈公子,我求求你——”
“我不会告诉他,”弈暮予说,“如果您认为他应该知道,也该由您去告诉他。”
齐拓的额头狠狠砸在地上,不住地重复着说:“谢谢、谢谢……”
弈暮予起身将他扶起,半蹲着与他平视,说:“您无需对我道谢,侯爷比我更早知道您是谁。”
齐拓错愕地看向他,一时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