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魔鬼

他说,遇上即是上上签。

仿佛是在告诉他,茫茫人海,岁月长河,在浩渺众生中等到你,很不容易。

……

从他离开会厌所在的佛堂,那种悸乱心慌的微妙感觉便时不时冒上来。但他此时却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来自这个他害怕的燕煌之战遗址,还是来自月余川。

又或者,此情此景,都有。

他不常想起自己作为阴命大祭司的曾经,但燕煌岭的纷乱一刻不停地提醒他记起来。晤虞和孟往的身份在这里变换交织,再难抛开。

嘴唇嗫嚅了一下,欲说还休,他很想问,如果你知道我是谁,还能够这样对我吗……

细细密密的酸楚冲刷走泉涌的喜悦,莫名的疲惫,他想枕着自己的小臂趴一会儿,却不慎碰翻了搁在瓷碗上的筷子,啪地一声滚落在地面。

他俯身弯腰去捡,在月余川看不见的时候逼回了所有敏感的、混杂的、难过的情感。再擡头,又装回了那幅淡漠孤傲的样子,将捡起来的筷子摆在桌子上,在他的注视下很平静地述说:

“在我之前,没有轮回司主事,也没有孟婆汤。你猜猜,在化鬼之前,我一共经历了几世?”

这很不好猜,既然没有孟婆汤,那么每生每世的记忆都该带着点。那么多世,定然经历万千,阅人无数。他该早就有了爱人,有过家庭,子孙满堂,甚至于每一世都可以将凡人该有的生活重来一遍。

他不愿想,索性不猜。

而孟往也没有固执地非要等他回答,自顾自回了自己:“只有一世。”

跟所有的魂魄一样,由天地孕育而出。这是他头一次做人,还那么崭新,丝毫不沾前尘因果。他没有前世,只过了短短十九载,又极快地化鬼了,永远地失去了来生。

只有一世。

揭开伤疤,他一如既往地沾满了血的味道:“仅存一世便堕入鬼门,我是善是恶,属凶属吉,你不明白吗?”

原来是想说这个……

他跟孟往不清不楚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也没见孟往这么失态地去纠结曾经。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么突然的、近乎要拉开距离的言论,吓到了他。

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但还要想法子哄一哄这个被困扰的胆小鬼。

这是他第二次笑话孟往胆小鬼了,这个不可一世的鬼界名主,在感情上却没有那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勇气。

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孟往怕生,他也不想在喧闹的地方跟他讲应该在静谧的地方讲的话。

便拉着他离了这里,深山老林,春日的枝叶尚带着初生的新绿,清新可爱。早生的野果已经渐渐成熟,由青转黄,再染上诱人采摘的红。

他挑了一点最红艳的果子,分给他一半,樱桃般大小。他接过来尝了尝,酸酸甜甜的,刚刚好。

在深林中散步,若是闲情逸致,应该是件别有趣味的美事。但他藏着心事,境由心生,物皆着我之色彩。

“你是不是想说,鬼神殊途?”他侧眸看了一眼慢吞吞吃果子的孟往。

孟往颔首,迟疑了须臾复又摇头。

“嗯,不止,”他合理解读,“还想说,你罪孽深重,不配有情?”

以孟往的性情和实力,鬼神殊途这样的限制根本拦不住他。这第二点才是他真正膈应的地方,月余川心知肚明。

孟往心下黯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颜春和岚些子不正是如此?一个剔了鬼骨,一个弃了命魂,到最后还不是难修正果。”

颜春跟岚些子,纵算颜春剔了鬼骨飞升成仙,说到底他们也还是鬼神之爱,结成苦果。但月余川不觉得自己跟他们有可比性。

“我不是岚些子,可以识明本心,不辜负所思所念;你也不是颜春,不必剔去鬼骨舍弃一切。不是所有的前车之鉴,都适用于所有人。”

他们渐渐走远了,月余川顿步回望,枝叶间依稀透过古寺佛堂的斗檐,虔诚礼拜的人们被一派慈悲遮掩。

他突然放低了声色,跌入幽谷,“许愿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古寺钟罄一重一重悠远绵长,他很少展现出这样的低迷,这样语带嘲讽,失了一贯的无偏差的包容。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上古盛行道法,道家神秘庄严,人们习惯了将道家之首大祭司作为礼拜的对象,朝高台之上的人许下自己的心愿。”

他突然回忆起上古,回忆起道家,孟往虽不明其意,但不妨碍思绪飘远……若论权力,大祭司不如首领;但论礼仪性和信仰性,首领不如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