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第3页)

多年来的压抑终于在困境中决了堤,洪水猛兽冲出了囚笼,他撕破了多年来谦谦君子的脸皮。

“爹,这些年,我都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侯府世子,您说不能游历四海,我就安心待在府中;您说不可玩物丧志,我便研习政治律法。您要我入仕以求上进,我也照办了。还有我的婚事,我知道,是您为了巩固权力,瞒着我向圣上请的旨!我不过是您争权夺利的棋子,我都忍受了。我深知家族门楣之重,因此从无怨言啊!”

他的胳膊还被两个侍卫制着,袍角因着一番挣扎翻了个角,略显凌乱,狼狈得如同即将被打入大狱的囚犯。

“娘去世那年,爹,你带着我守在灵前,祈求娘的在天之灵佑我平安喜乐,愿我再不受惊梦怪症的惊扰,愿自由如风,愿一世长歌,其实都只是……说给我听听,哄我的吧?您从来,都不在乎我的,只不过因为我是您唯一的子嗣,才不得不关注我罢了。恐怕这些好听的话,在灵前的祈愿和怜爱,您自己都记不得了吧,我却白白记了许多年……”

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他看不清静立的那道人影,神色、表情、动作,都随着泪花朦胧了……

几个侍卫再一次听从侯府主人的命令,将他架住往屋里带。他头昏脑涨,隐隐约约听见要将孟往送给他的那个护身符拿去烧了,免得害了性命。

他又被这一变动所刺激,挣着被控制住的手臂往回看去,用近乎哀求的呼声博取最后的同情,“——爹,不要烧那个护身符!我已经没有黑曜葫芦佩作保护了,我不能没有护身的东西啊……”

……

暮春的风打着旋儿,将高门深宅中的声响吹散,一切又归于宁静,也再也无法宁静。

濡湿的眼角散不开浓郁的雾,庄平侯府主院的书房狼藉一片,细瓷砂陶碎了一地。卧香炉中最后的余温也冷了,寻不出一丝温度。

他坐回黄杨木雕花椅,脑中还盘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被带离时最后的质问。

跟随多年的管事走到跟前,颤声道:“侯爷,莫跟世子置气了,世子年纪轻,终究要气盛些,不懂得您的苦心。”

“林三,舒颜若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怨我吧……”

“侯爷莫多心,夫人爱您跟爱世子是一样的,怎么会怨。”

愿平安喜乐,

愿自由如风,

愿一世长歌。

当年爱妻弥留之时,他守在床前。那个他最爱的女子,嘱托他照顾好幼子,只希望他们的孩子拥有最平凡的快乐。

而他也在灵前许下了这样的祈愿。

殊不知,这根本不是什么最平凡的快乐啊,这是最难以企及的、遥远的心愿。

黎棠说他忘了,说他不在乎自己,可哪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的?

皇权倚仗世家,世家也仰仗皇权,如今王朝久受世家牵制,几代天子皆是既拉拢又忌惮各世家大族。越是身处高门尊位,走在这权位之间便越是胆战心惊,生怕走错了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浸淫陷落在其间,鲜少能抽得出身来关怀幼子,也疏于沟通。以为自己是盾,只要在庙堂之上冲锋陷阵,将这侯门守护到底就足够了,就足够保护自己最爱的人了。

朝堂上危机四伏,兵不血刃便可置人于死地,而他终将老去,死亡,黎棠也终将从世子世袭庄平侯位,他护不了黎棠一世,只能要求他研习政法之道,饱读权谋法则。

……

“林三,棠儿他……连自己喜欢的生活都选择不了,终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失败了吧……”

林管事摇头叹息,终是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侯爷,宁澜郡主贵为皇亲,还是圣上当成公主一般疼爱的女子,还不是被圣上当成了拉拢世家的棋子,送来跟世子联姻。圣上忌惮侯府,早就生了铲除之心,世子想逃,也逃不开啊!”

跟宁澜郡主的婚事,的确是他跟当今圣上僵持不下的产物,一边要拉拢,一边要攀附,这边要忌惮,那边要压制。皇权和世族,谁也离不开谁,又谁都憎恶着谁。

……

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漆小盒子,盒子打开,装着破碎的几块黑曜石,石面上刻着断裂的符文。

这是那个几日前突然碎裂的黑曜葫芦佩,破碎之后便被他收捡起来了。

这个护身佩忽然碎裂,是已经为主人挡了一灾。但黎棠命数奇特,未来不知还会不会有危险。

其实会厌自发现了京中的鬼族异动,便求见了圣上,甚至献出宝珠要布局为幼都驱鬼避祸。这事原本是跟他没关系的,是因为知晓了四合宝珠在会厌之手,而四合宝珠的镇邪之效,要比黑曜葫芦佩好上太多,甚至可以保黎棠余生无虞。

为保黎棠平安,他必须接下这档事。而皇帝承诺他的,事成之后便将宝珠作为酬劳赠予侯府。

他被迫入局,其实跟黎棠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黎棠不懂他的苦心,还受了厉鬼的蒙骗,要为着鬼族说好话。

那个护身符,他一猜便是今日黎棠前去拜会那人时得到的。人鬼殊途,鬼向来是杀人祸世的恶魔,他不会再让黎棠跟对方有任何接触,就算留着个物件也不行。

只要会厌成功布局,除掉祸乱人间的厉鬼,而他得到四合宝珠,护黎棠平安就够了。

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