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第3页)
但他要如何开口呢?跟一个可怜的少年说“快死吧”?!这太伤人了……
黎棠也没有强求一个答案,悄悄拭去眼泪,闲谈一般跟他说:“孟大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活人了,在我爹知道之前就知道了……”
日头渐渐高了,错觉山中的温度也从夜晚的寒凉慢慢转暖,明媚的暖光柔雾般铺满山林。镀在佛堂神殿的一侧,斜斜拉出一片半昏半暖的影。
濒死的少年满目哀伤,“有一次我去别院寻你跟月大哥,我们还在院中树下喝酒和谈天,还谈到了江南荠河边的一家点心铺子,叫稷荷斋,谈过大漠的风沙、西域的霜雪、南疆的歌谣,也谈过你们的从前……”
他没有说羡慕,但字字句句里无一不是羡慕。
“那天傍晚,我独自在后园中闲逛,无意之中看到了一个牌位,是你的牌位。”
孟往眸光微闪,了然。
孟往之牌位,
月余川奉祀。
那个月余川给他立的牌位,那天被摆在后园的石桌上晒太阳,等着上面新写的金砂字干透。不想被黎棠看透了。
“没有人会给活人立牌位的,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会这样闹着玩,我从那时就想明白了。”
爆裂声远远又响,晨光为他们两人氤开一层迷蒙的暖晕,孟往的声音在接连的战火声中清晰可闻,“你不怕我?”
少年第一次距离战火这么近,弥天的阴煞之气仿佛触手可及,他误闯进鬼的世界,跟眼前的厉鬼做了最后的剖白。
“你又不可怕,我怕你做什么?我只知道在你跟月大哥身上,我看见了我梦寐过无数次的生活,你们见过许多事,游历过许多地方,水云皆入眼,山河皆咫尺。好像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吸引我的。”
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或许月余川是拥有的,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并非如此啊。是什么给了他这样一种错觉?是因为自己跟月余川待在一起,在人间的这段时光也得到了片刻的自由么?
“孟大哥,我自小便在梦中窥见前世光景,隐隐约约也知晓自己的前世是游历过许多地方的,现实中不可求的,在梦中反倒是得到了。府中所有人都以为我饱受惊梦之症的困扰,却不知我乐不思蜀,沉溺其中啊……”
他知道自己前世是个镖师,天南地北地押镖,因此也见惯了四海风光。而他的爱人是个琴师,尤其喜欢江南小调。
他们好像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一段时光,但记不真切。可惜最后,他押的最后一趟镖竟是自己的爱人,爱人被权贵看中,花了大价钱请镖师将其从江南护送至京师,然后送入高门府邸。
说自由,可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若前世当真自由,便不会最终惨死,他的爱人便不会沦落至鬼魂,不会想方设法来入梦。
终究是人鬼情未了……
如今富贵泼天,向往前世的打马天涯;前世自由无拘,却被权贵迫害致死。
或许这世间,本就是没有自由的吧。
到如今,只有梦魂中那首曲子余音袅袅——
“故人心,长安道,折柳不断,灞桥春多少。江南江北绕东风,杨花袅时,捎去秾华好……”
但至少,此生所爱的山海与远离机心斗争的生活,曾经是拥有过的啊,因此宁愿沉溺梦中了。
……
战火绵延,战报纷至杳来,他不能再逗留得更久。这里太危险了,孟往遣了一位鬼卒送黎棠回府。
硝烟中的山色残酷又壮烈,暮春的风撩开素色的衣角,清瘦的少年最后回眸,像永远的告别:
“孟大哥,你一定平安。等我死后去了你的地方,来送一送我。”
恍惚之间,孟往倏然觉得此时的情景,跟与黎棠初见时那么相像,好像时光从两头重叠了……
他们在翊灵书院的后园相见时,清隽少年身着白青衣衫,衣料上有着极淡的修竹纹,干干净净的少年书生气,笑得从容温雅,向他求一则故事,以著《历士集》。
只不过在那场绵绵春雨中,桃李归根,韶光湛湛,一派雨中春,枝头新绿的叶尖儿凝了水珠,一滴一滴地落。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雨帘,而如今,是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