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迷香与米禾
当天傍晚酉初,腾岐学院静林中。
林珏一言不发坐在横倒的枯木上,神情低落地望着平滑如镜的湖面。
琴柳玉手按剑,站在男孩身后,也眺望湖面。
林珏今日心情说好是不可能的,快乐的游湖会变作送别会伤心加一,厌烦的博元夕胡言乱语伤心加一,心怀恶意的半步尊刺杀伤心加一,至于朋友受伤、克莱顿院长“不作为”,他心情就更加烦闷了。
琴柳默默看他,并不准备将今日赵翔的来历道明,毕竟后日两人作别,便是天各一方,没必要让他因自己而与那位博家公子加重怨恨。
想到分别,她的心境也不免因伤感而产生涟漪。细细想来,一年半的腾岐学院之旅,以昨年十月落雪为界,此前她在学院仅有林雅正一读书友人,读书为伴而已;此后她遇见林珏,便有马云飞周桦董甘棠等新友,所交甚为有趣,至与林珏同至腾岐火武领,更是颇增生活色彩。半年多时光的朝夕相伴,她心底早已将林珏几人视为好友,如今不日分离,未有再见之机,只有无情物能不悲伤!
琴柳于是跨过枯木,挨着林珏坐下,轻轻揉动少年脑袋,学着母亲的嗓音安慰少年,柔着声音唱道:“夜晚的花园静悄悄,月儿多么爽朗多迷人,男孩们燃起篝火来,女孩们跳起舞蹈来;夜晚的花园静悄悄……”
林珏默默凝望着女孩美好侧颜,感受着女孩微冷手掌拂过发丝,女孩的歌声宛若夏日消冰融雪的北方小溪涓流,哗啦啦,哗啦啦,流进了男孩的心里。
有一年半了吧?林珏想。自昨年初苏醒以来,他恐惧、他隐瞒,以天真无邪面孔生存于天都岛与圣会的夹缝里,发自灵魂的疑问日夜困扰着他。直到十月落雪以后,他离开天都岛,初见到有雕花的剑的女孩,于是心底终有一处净土不恐惧不隐瞒,只有一朵亭亭玉立的北国之花。
然而花期易逝,琴柳后日将要北归,而他滞步于圣会与天都岛的“牢笼”里,不得自由。此时少女一改往日清冷寡言模样,温柔浅唱,少年如何能不倾心!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
无奈的少年笑声打破了静悄悄的花园,琴柳止音起身按剑,林珏咬牙看向来者:“米禾你搞什么!”
“消气啦,”天色渐暗,米禾手提灯盏走来,笑道,“听周桦说你们今天遇到些事情,特意来看看你。”
“那米禾你来评评理,”林珏立刻愤愤道,“如果你与朋友开开心心吃着饭,突然就被陌生人打了,你气不气?”
“气。”
“那是不是要教训他们?”
“是该教训。”
“那为什么!”林珏气愤道,“为什么克莱顿院长放走了他们!”
米禾哑然,看看气愤的少年,沉默的少女,想了想,提着灯靠近了些。
“林公子,你认为克莱顿院长待你如何?”
“自是极好。”
“遇事可曾不维护你?”
“事事维护。”
“便是如此。”米禾颔首,“克莱顿院长既然放走他们,自有其道理。林公子,年长辈可不似我等随心肆意,掣肘处颇多。”
林珏也明白此理,然心里郁结一气,便嘴硬道:“年少辈不随心肆意处亦多,不单是他大人。”
米禾明他所指,瞧了眼背对他们的琴柳,道:“天下难聚亦分离,唯有记忆美好留存,古今常理。听闻今晚岐巍城中因夏本社之节庆,有一盛大庙会,美丽得很。若能与亲朋好友共秉烛游,必能铭记终生哇。”
林珏立时眼前一亮,烦恼顿时抛至九霄云外,两眼亮晶晶地望向琴柳,其意不言自明。
不多时,酉时正,静林沉寂,虫鸣声低得人听不清楚,克莱顿负手来到湖边。
白日影连城战斗后有些内伤,正在调理,而他又因白日战斗被朝廷衙门纠缠至今。本以为林珏琴柳还在湖边,没想到竟无一人。
他轻叹口气,正要转身往凌志楼,刚巧见着结伴而来的周桦、董甘棠、林雅正、马云飞。
“院长晚上好!”
“见过院长。”
“你们晚好啊,”克莱顿微笑回礼,“今日没受到惊吓吧?”
“院长院长,我差点就被打到了,幸好周桦够义气,过来一下就把我扑飞了!嘿嘿。”董甘棠先是小脸害怕又微笑,很高兴地一把揽住周桦。
周桦放松身体顺从着女孩的摇晃,不好意思道:“可惜我修为较低帮不上忙,倒是见证了一番林学长和马学子的无畏勇气。”
马云飞感受着胸口绷带的束缚感,无奈笑笑,道:“多亏雅正,我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两个半步尊。”
林雅正表情严肃:“院长也是来找林珏的?”
克莱顿眉毛一挑:“还有谁找林珏?”
“一年级内武堂的米禾,”周桦如实道,“一两刻前吧,说城里今晚有什么庙会,想邀他去,林珏他们已经去了?”
“今夜哪来的庙会?”克莱顿蹙眉,春夏秋冬四本社,唯春冬两本社盛大,夏秋本社都是忙碌时,哪来的庙会!
“那米禾为人如何?”
“没听说过。”
“还好吧,上次林珏受伤,他还来探望过。”
“米禾有问题!”林雅正突然道。
克莱顿看他,后者立刻解释:“探望林珏时,我曾见他怀有器物,仔细观察宅邸!”
董甘棠疑问:“可我们从医馆过来,没见林珏往学院门去呀,是不是休息了?”
劝学阁。克莱顿深吸一气,道:“你们早些休息,我去凌志楼。”言罢他匆匆离开,只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
戌时初,夜晚的岐巍北市道南北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北市道以北,夜市正繁华,整条大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宽阔街道上各色商铺门窗大开,吆喝调笑声声不断,异发异瞳的外乡人与黑发黑瞳的本乡人摩肩接踵,操着别扭的夏语方言讨价还价;可爱的小女儿手举糖人在闷热人群里蹿来蹿去,老父亲紧随其后招手呼喊,四周路人温馨取笑。
而北市道以南的城区素无夜市,盛大光华消弭于墨蓝深海,唯余一两声猫嘶、两三盏烛烟。
某条寂静街道,为抄近路而自学院劝学阁小门逸出的米禾、林珏、琴柳三人各提一盏,并排走在鲜有灯火的街道上,脚下夯土路面年久失修,多车辙凹陷,三人走得很小心。
“米禾米禾,还有多远哇?”
“快了快了,等转过前面街角那座亭楼上了主路,就能见着灯火了。”
“那我们快些快些。”
少年吵闹声里,琴柳默默瞥了眼神采奕奕的林珏和微笑自得的米禾,复环顾四周,不安在心底探出头来。
这是一段岐巍少见的老旧坊区,缺少维护的道路两侧被高大坊墙包围得严严实实,漆黑无光。
这是哪里?
她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米禾。
几刻时前,米禾以小道为名带他们偏离大路一头钻入四通八达的巷道,待她醒悟时已不知东南西北。她想警告林珏,却碍于少年亮晶晶的眼睛说不口,至于米禾,既然林珏信任他,那应该是可以信任的吧?
“琴柳琴柳,你看围墙檐角,哪里有光,我们马上就到了。”林珏忽兴奋手指街角高大亭楼掩映处忽闪忽闪的焰红色光芒。
琴柳凤目投去,确隐约看到一抹亮光。那便如此吧,她想,放松些,最后一次陪林珏游玩,还是留给这个难得朋友一些美好记忆吧。
米禾林珏步子愈来愈快,琴柳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前面漆黑如常的道路时,心里狠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