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常踏过和每天一样泛着雨光的旧石板路。
路过和每天一样雨丝缠绵的灰瓦屋檐。
而她行过河畔,窄河上飘荡的乌篷船也与每天别无二致。
甚至走过染坊,下午刚见过的苏家阿婆习惯捧着只瓷碗在门口吃饭,招呼她一句:“安常啊,吃过晚饭去片场了?”
安常就和每天一样应一句:“哎,您慢吃。”
当她远远望见片场,摄像机架设,碳素灯亮起,一切与这落后小镇格格不入的现代化,好像在一副泛黄的水墨画卷上,硬生生拼上一块油画。
甚至还能看到锋利锯齿边一般的格格不入。
所以,像一个梦。
每天都会做的梦。
安常蜷了蜷手指,想起今晨告别时南潇雪那微弯的眼睛,走过去。
运气不错,她在人群里一眼就望见了倪漫,这令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就是说嘛,南潇雪总不至于不跟她打声招呼,就回了邶城的。
她甚至有些同情起毛悦和微博上那些满怀期待的粉丝:南潇雪留在片场,她们就不能在颁奖礼上见到了。
她和往常一样坐到角落的小凳上,准备翻开今天刚发的场次表,牟导过来叫她:“安常。”
“诶?”
她每天的工作,是和导演组一同商量某些场景适合的拍摄地点,又或者需要某些道具的时候,她帮忙想想在宁乡哪里可以找着。
宁乡这种被抛在时光之外的小镇,倒是给剧组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尽管《青瓷》讲的是年代更久远以前的事,但煤油灯、旧木柜、老铜锁,很多充满年代感的物件还能在这里找着。
今天导演的问题多而琐碎,安常凭着幼时的记忆,想着谁家可能有剧组需要的这些东西。
“真是帮大忙了,谢谢啊安常。”
“没事。”
这么一聊,备场的时间过去了。
安常一擡眸,瞥见柯蘅正在现场补妆——她着实明艳,得往灰扑扑里补。
而,举目环视,却没瞧见南潇雪。
田云欣来到片场,张罗着开拍。
第一场是柯蘅与一个配角舞者的对手戏。
通常拍戏的时候,无论有没有南潇雪,安常都会在人群外围仔细看着,这样她提供的场景和物件,才有可能与剧组需要的感觉一致。
第一场戏拍完,有人在跟柯蘅说:“蘅姐你太牛了,真没想到你能对穷小子这角色这么入戏。”
而同样入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还有南潇雪。
可南潇雪在哪?
安常趁候场间隙翻了翻场次表。
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
她默默踱到倪漫身边,倪漫正在跟导演组的人说话,捏着场次表一回头,这才瞧见安常。
“有事?”
“南老师她……”
“她去邶城了啊。”倪漫一副“你一定知道”的语气,又冲她眨眨眼:“你想问什么?是不是她今晚会穿什么?微博上都在讨论这个。”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或者,你直接问她嘛。”倪漫笑着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只是个小小打工人,很多事出于保密协议不能说。
“你没跟她一起去啊?”
“嗯,淇姐陪她去了,我留在剧组对接一些事,这样她回来后拍得更顺一点,毕竟舞剧快收尾了嘛,该赶的进度要赶起来。”
安常点了点头。
此时她庆幸自己一贯清冷,否则她还真不知以什么表情面对。
木着一张脸,总没那么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她回到小凳坐下,茫茫然望着眼前景象——还是匆忙的人群,还是喧嚣的剧组,可她凭什么觉得今晚的梦境会与每天相同?
少了南潇雪,卷轴被硬生生扯出一个大洞。
而可笑的是,倪漫觉得她一定知道这事。
更可笑的是,倪漫觉得她一定有南潇雪的联系方式。
安常默默拿起手机,把自己微信通讯录翻了个遍。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只是要验证给自己看——真的没有南潇雪。
只要南潇雪离开了宁乡,她和南潇雪之间雨丝般孱弱的连结,就被距离拉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薄,直到“啪”一声断了。
安常站起来,再次踱到倪漫身边。
而当倪漫回头的时候,她却突然又改了主意,假装只是从倪漫身边路过。
固然她可以找倪漫要南潇雪的手机号,扯一个“通讯录被误删”之类的幌子,倪漫一定会给她的。
可要到南潇雪的联系方式又怎么样呢?难道当南潇雪那声线清冷的“喂”一声响起时,她能问出一句:“今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
她们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这段关系,到梅雨季结束、南潇雪离开宁乡时就画上休止符。
最初就失去深厚根基,南潇雪有什么对她交代行程的义务?
这时剧组有人在叫:“田导,休息二十分钟吧,至少让我们把南仙领奖那段直播看了。”
田云欣犹豫一下。
“让我们看吧,南仙毕竟是我们舞团台柱子,与有荣焉!”
“对呀,大不了今天再晚二十分钟收工嘛。”
“你们还熬得起?”
“熬得起熬得起,为了南仙怎么熬不起!”
南潇雪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在这里时,所有人都会因为她身上清矜的距离感,而不怎么愿意跟她打交道。
而当她不在这里,她的实力和努力,却当之无愧是所有人的骄傲,她们心悦诚服。
连柯蘅也劝:“看吧。”
田云欣松口:“那好吧。”
剧务找了几台笔记本电脑,同时打开直播,舞者们和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围在屏幕前。
安常说不上什么心情不想过去凑热闹,一个人坐在角落,用手机打开直播。
她的手机老旧,信号有些卡顿,视频总是比那几台电脑慢上几秒。
她这边的主持人好似在追着电脑里的主持人说话,鹦鹉学舌。
默默调低音量,不要吵到别人。
这样的卡顿之下,当电脑里的颁奖嘉宾撕开信封、念出南潇雪的名字,围在电脑前的众人一阵惊艳呼声,有人没忍住骂了句脏话:“k,太美了吧!这真是我们能每天见到的人么?”
此时安常屏幕里的舞台上,还是空荡荡一片。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紧张,惶惑,不甘,期待。
然后比所有人迟滞几秒,她硬生生被过慢的手机信号拉到另一个时空,见到了这一刻好似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南潇雪。
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骂脏话了。
南潇雪是上天的炫技之作,丝毫不吝时间和精力的精雕细琢,从优越的鼻骨到清矍的下巴,没有一处不完美。
而南潇雪今晚穿的是一袭琉璃绿的旗袍,不似她在宁乡所穿的那种瓷青,颜色更暗也更深邃,更接近安常有时在桥头的雨里望见她,若当夜的雨密一点,染湿她肩肘,所呈现的那样一种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