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页)

“还有什么然后?”

“然后剧院散场,观众离席,所有的灯光关闭,好像一切造梦的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们都会理解你的。”

“她们自然都会理解我,就像你会理解我一样。”南潇雪道:“可你为什么能重新开始修文物?”

安常默然。

“因为我永远站在舞台上,因为我无论受过多重的伤都不会退缩,所以你敬仰我,崇拜我。现在生活压力太大,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随时面临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需要一个人永远站在那里,告诉她们坚持下去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今夜放弃,她们会理解我,可理解伴随的是遗忘,从此我便和任何一个普通舞者再无不同,很快会被更年轻、更健康、或许也更有能力的人取而代之。”

南潇雪问:“你知不知道舞台暗下去之后什么样?”

安常看着她。

“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只知道灯光亮起舞台光鲜的时候,舞剧散场,她们走出剧院、回归生活,有家人、有朋友、有热闹、有生活。知道舞台暗下去什么样的人,只有我一个,因为我从六岁开始,除了舞台就无处可去,这就是我的全部。”

“我告诉你,灯光熄灭后的舞台黑极了,也空极了,空荡荡四面都是吹来的风,像片埋葬一切的峡谷,只有当灯光重新亮起,那里才恢复生机。”

“如果我被遗忘、失去演出机会,我也仍然无处可去,我也仍然只能坐在暗下去的舞台边,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好像一个噩梦。”

“你说我傲慢也好,固执也好,‘南潇雪’这个名字带给我多大的荣耀,就带给我多重的枷锁。你说你会理解我,好,那我现在问你,如果我今夜就这么放弃,你还会继续崇拜我么?”

安常:“我不会再崇拜你。”

南潇雪了然的笑笑。

安常:“但我会爱你。”

南潇雪肩膀一滞。

神情怔住。

“我不否认,我犹疑、胆小、怯懦,需要舞台上的你给我很多力量。可你觉得我让所有人出去,是为了劝你继续跳,还是劝你不要跳?”

“都不是,南潇雪。”安常轻道:“我是想问,你疼不疼?”

南潇雪眼睫垂下。

其实她内心并不慌乱,作为最顶尖的舞者,她面对这般严重的伤情也有数次了。

只是无论她自己,又或是身边人,关注和争论的焦点,永远在她要不要继续跳舞上。

唯独安常:“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她蹲在南潇雪面前,小心的挽起裤脚,凝眸瞧了好一会儿。

方才仰起面孔,往那清潭般的眼底望去:

“南潇雪,无论你今晚跳或者不跳,能影响的只有我是否崇拜你。”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爱你。”

******

毛悦一个人在观众席等得心急如焚。

掏出手机看了无数次,估计安常不得空,没给她发过微信。

收起手机,却瞧见安常出现在坐席边。

“不好意思。”

低声跟旁边座位的人道歉,那些人收脚让她进来。

好像她只是在舞剧开演前,去了趟洗手间。

待她坐下,毛悦赶紧凑过去,用气声问:“怎么样?她伤得重吗?”

安常点头。

毛悦一下蹙起眉:“那今晚的舞剧……”

“她会继续跳的。”

“你没劝她不要跳了?”

“我怎么劝?”安常扭头冲毛悦挑唇,眼底却是……

毛悦到底年轻,很难准确描绘那眼神里是何种意味,也许有哀伤、有释然,也许甚至还有一种悲悯。

安常那一眼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我认了,因为她是南潇雪。

终于,大幕徐徐拉开。

这是安常第一次在现场看舞剧。

而南潇雪是舞台上的神。

她扮演失去一条腿的教授,宽大的裤腿彻底掩去了她的左脚,她以唯一健康的右腿带动着身躯,在舞台上翩然,好似只拥有半边翅膀的蝴蝶。

她现实中的伤情和舞台上的角色形成奇妙互文,让她的舞姿拥有了不顾一切的决然。

安常忽地攥紧拳——

或许当南潇雪跌倒时唯一想要尖叫的只有她,其他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设计好的动作,只有她凭对南潇雪的谙熟瞧出那是一次意外。

而南潇雪应对的比她所能想到的一百种方案还要好。

因为南潇雪没有去掩盖。

南潇雪愤怒,但她接受,就像她所扮的角色,只能被迫接受命运一样。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养分,滋养只有半边翅膀的蝴蝶,舞出开在瑟瑟夕阳下的花。

而安常是在那一刻彻底醒悟:

她太怯懦,这甚至和颜聆歌给她造成的伤害无关。

和颜聆歌恋爱时她从未主动争取。

在故宫出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选择逃避。

逃回宁乡仍修不好文物,她一路逃到染坊。

发现自己对南潇雪动心后,又迫不及待从南潇雪身边逃离,还给自己冠以“为了南潇雪”的名号。

而南潇雪不同。

南潇雪只要站上舞台,便敢毫无保留的把自己抛出去。

南潇雪最清楚,作品会说话。

创作者的每一丝怯懦、退缩、犹疑,都会在其中暴露无遗。

直至舞剧结束,所有人手牵手谢幕,这其中并没有南潇雪的身影。

散场后,安常和毛悦随着人潮,慢慢走出剧院。

毛悦掏出手机看了眼:“微博官宣了。”

安常凑过去看,舞剧官微宣布,南潇雪因伤被迫取消后几场演出,票款全退,另外赠送《逐》首演的全记录碟片。

此时夜还不深,又值初夏时节,马路上仍是车水马龙。

从剧院走出的人们,有些约着去宵夜,有些男女朋友来接,有些站在路边等车,对着手机里说:“妈,结束了,我这就回来。”

安常送毛悦走到停车场入口,一盏昏黄的路灯打在她脸上:“毛悦,你先走,我得回剧场找她了。”

观众散得尽了,安常重新迈入。

原来熄了灯的舞台是这副模样,真的很暗也很空,一排排失去了观众空荡荡的座椅,像黑暗里失去了灯塔照耀的无垠海面。

人走在里面,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海里漂浮,孑然一身,永远失却陆地上的归属。

与剧院外人间烟火的热闹,对比得太鲜明。

安常一步步走近,直到双眼逐渐适应黑暗,才瞧见舞台边露出一个隐约的身形轮廓。

她唤一声:“南潇雪。”

南潇雪坐在舞台边,带着一条伤腿,可肩背的姿态仍然挺拔。

她是天生骄傲的舞者,折断翅膀的天鹅。

安常并没走到南潇雪身边,而是踱到第一排、先前南潇雪为她留的那个位置坐下,恰好与南潇雪面对。

她俩离得不算近,但失去了观众的剧场空荡荡若南潇雪描述过的峡谷,四面八方都是来风,吹荡着安常唤的那一声撞出回响。

安常掏出手机,打开手电,一束光向南潇雪射过去。

南潇雪伸手挡了一下。

剧场化作电影院,方才的观众化作造梦师,手机手电的灯光仿若老式放映机,从放映厅后方射往银幕。

灰尘在其中翻飞、流淌,被照得分明。

而方才在舞台上为观众造梦的南潇雪,与安常位置对掉,变成了接纳梦境的人,一束光晕打亮她的脸,美得虚幻又微妙。

她开口:“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觉得舞剧永不散场吗?”

安常笑笑收起手机,剧场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适应了一瞬的光亮,此时迎来更加剧烈的茫然。

南潇雪什么都瞧不清,只听闻脚步声轻轻靠拢。

温热触感贴住她臂膀,是安常坐到了她身边:“原来没有灯光照亮的舞台,是这样的。”

“南潇雪。”

“舞剧当然会散场,剧院当然会暗下,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有光的时候,我在观众席仰望你。陷入黑暗的时候,我会坐在你身边。”

年轻姑娘的体温总比南潇雪高些,靠过来,传递融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