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2页)

几个拖时间的节目演完后,春晚宣告终结。

强撑着守岁的文秀英哈欠连天:“我去睡了,接下来交给你了。”

“好,外婆晚安。”

宁乡有整夜守岁的传统,文秀英精力不济,安常一个人守着炭盆,取了本图鉴来翻阅。

电视里开始重播春晚,及至《汉宫春晓图》时安常擡眸,若不用任何词藻堆砌,屏幕里的南潇雪就如文秀英形容,真跟仙女似的。

那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桎梏。在舞台上获得多少的光耀,便对舞台下的黑暗有多深的恐惧。

安常从未身处南潇雪那样的位置,所以她也不知南潇雪何时能想透。

对文秀英来说春节最寂寞的时刻,是团年饭桌上只有孤零零祖孙俩时。而对安常来说,却是独自对着炭盆守夜的时候。

即便有春晚充当背景音,但那热闹显得太渺远,身边静得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一睁眼。

竟伏在膝头睡着了,再向电视看去,分明还在重播春晚。她算了算节目顺序——方才南潇雪的舞姿那样灵逸,旋转身段间眼神透过镜头向她望来,是她真的在屏幕里瞧见,还是南潇雪化作精魄又入了她的梦?

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四点,分明要清醒的守一整夜,总这样打瞌睡可怎么行。

她放下图鉴,又检查了下炭火和通风门窗,决定到家门口走一圈醒神。

这会儿宁乡该睡的都已睡下,守夜的都在家守夜,安常便连那厚重的棉服也懒得换,只绕了条毛线围巾。

老人睡觉浅,她开门的动作轻手轻脚。

极轻微的嘎吱一声后,她和门外的人都愣了——

竹编灯笼光映亮冷白的那一张脸,方才还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人就站在她家门外,倚着墙,脚边一只小小行李箱,脸上还带着汉代仕女的妆容未卸,眉黛远山,应和着左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

裹着件长及脚踝的黑羊绒大衣,露出一袭珠褐旗袍的立领,大衣口袋里塞着之前戴过的帽子,一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支烟。

大概为了醒神,也不抽,就那么点着,好似梅雨季在宁乡拍舞剧时,曾无数次指间就这么夹着支烟,在桥头等着安常。

最初的一阵惊讶后,南潇雪镇定下来,靠墙的身体姿态复又放松,上挑眼线勾出的那一丝媚气,令一双墨黑的瞳仁顾盼流光。

轻着调子,扬起些尾音问:“你怎么出来了?”

倒像她是这里的主人、安常莫名闯入了她的世界。

安常被她问的愣了一瞬,才重新找回“这是我地盘”的底气。

回答的语气里就带着理直气壮:“我散步。”

南潇雪一转手腕,浅银的烟灰簌簌飘落:“大半夜四点出来散步?”

“要整夜守岁,怕打瞌睡。”

南潇雪挑唇:“打瞌睡的时候,可有梦见些什么?”

安常不答,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潇雪也不答,唇角挑起的弧度更甚了些,大抵她今夜的妆容透着媚,一凑近,呼吸间冷香漫溢,总让人疑心她又要化身勾人的精魄,对着唇瓣吻上来。

安常本能往后退半步,却忘了身后就是门槛。

失去重心的一瞬,南潇雪伸手扶住了她,并没有绮丽的吻落下,只是那双墨色瞳仁瞧着安常。

方才屏幕里清媚的仕女此时眉眼间染上温柔,瞳仁中心墨色最浓的那一小圈,映出安常自己的倒影。

安常的心下怦然,嘴里却道:“你不说,那我散步去了。”

南潇雪伸手替她理了理毛线围巾:“那,去吧。”

安常往前迈了两步一回眸,南潇雪倚在门边的侧墙,没夹烟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擡起,轻轻牵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回去一把攥住南潇雪手腕,轻推开门,拎起行李箱,带着南潇雪走回堂屋。

拖了张竹椅给南潇雪,自己坐回小凳,把炭盆的火拨得更旺了些:“你表演完就去机场了?”

不然算算时间,南潇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嗯。”

“你到了,也不敲门,就那么站在门外。”

“我不知宁乡要整夜守岁,想着再过不久天就亮了,没必要半夜吵醒你们。”

“谁陪你来的?”

“只有司机送我,我让他先走了。”

“你该让他多留一会儿,在车里等不是暖和得多?”

“我不太喜欢跟陌生人长久待在一个空间里。”

安常看她一眼:“如果你不打算敲门,好像没必要那么急赶去机场,妆都没卸。”

“我想着,大老远跑来找人道歉,总得更有诚意一些才好。在门外多冻一会儿,你总不好意思不叫我进屋。”

安常嘀咕一句:“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机。”

“心机不心机的,”南潇雪挑唇:“我这不是坐进来了吗?”

安常拿火钳拨弄着炭盆。

“安常,对不起。”

南潇雪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安常垂眸一瞥,心里已是一跳。

那信封她太熟悉了,印着故宫的标志。

“故宫的聘书,我给你带来了。”南潇雪道:“填寄送地址时,你哪是为着什么没固定地址,只要你想,大可以填毛悦家。”

“心机的不是我,分明是你才对。你这么做,无非为了我把聘书亲手交给你。”

安常弯唇接过,小心撕开信封,把聘书取出来仔细瞧了瞧。

南潇雪望着她那珍视的模样:“你就不怕我当真不给你?”

安常用南潇雪方才的句式回敬:“我这不是拿到了吗?”

两人烤了会儿火,南潇雪冷白的指尖终泛了些微红,门外受的冻应是缓过来了。

安常问南潇雪:“你饿不饿?”

南潇雪摇头:“太累了。”

“那去睡吧,你简单洗个澡。”安常提醒:“我们这老房子没暖气,洗澡可冷了。”

南潇雪扬唇:“能有多冷?你真当我完全没吃过苦?”

洗完澡南潇雪走进安常卧室,雕花床、兰花盆、还有书桌上那柄摔裂了缝的小黄杨木梳,都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安常在床上套枕头,南潇雪瞥一眼地板——嗯,南方冬日湿冷,总算不能再打地铺了。

望见她进来,安常道:“本想另找条被子给你,但没足够厚的了。”

南潇雪走过去:“是吗,这可真巧。”

老房里过冬夜,全倚赖一条电热毯,南潇雪和安常并肩躺下去,安常问:“那我关灯了?”

“嗯。”

再过不久,天边便该透出晨曦,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新的一年终于真正到来了。

被面枕套不是南潇雪用惯的丝缎,而是棉质,洗得久了有种旧时光般的妥帖,脸贴上去,闻见上面淡淡染着安常身上的香。

安常在黑暗里轻声说:“我可还没有原谅你。”

南潇雪点头:“你是该气得再久一点。”

电热毯能暖的只有肌肤表层,一旦关了,温度急剧退去。

南潇雪当真累了,筹备春晚的辛苦叠加旅程的奔忙,阖上眼,却感到安常的脚贴了过来。

她身体一滞。

小姑娘体温总比她高,贴住她冷玉似的脚,也不嫌她。

许久没这般肌肤交缠,安常脚腕自睡裤下摆露出来,与她摩挲,滑腻腻的。

她唤了声:“安常。”

安常却不答,不知是睡着,还是故意,渐渐的,鼻息变得平稳而舒缓。

南潇雪无声的笑笑,一同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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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文秀英起床时,听见厨房里有动静。

心想安常不至于这么早,走进去一看,愣了:“南小姐?”

“文奶奶,早。”

“你这是……”

“我昨晚演出完以后过来的,要是您不嫌弃,我想跟您和安常一起过春节。”

“不嫌弃不嫌弃,每次过年都只有我们祖孙俩,我还嫌冷清呢。”她问南潇雪:“你这是在做什么?”

“筹备春晚习惯了早起,睡不着,便想着先起来熬点粥。”

“哎哟,我来吧。”

“不必,您歇着,其实最开始去国外演出,条件也并不好,很多事都要自己做,所以您放心,生活里基本的这些,我都会。”

她穿一袭钴蓝色旗袍,外面却拢着件安常另一件扎染印花棉服,在薄薄的晨曦里,清冷被消解,倒有种不一样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