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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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程规划已定,这一路他们首先前往辰国与赵颂试探结盟, 再南下探查李肃虚实;最后北上绕至燕云,观其动向。除此之外亦顺道核查名下商户,重整陆家在西南的商道脉络,为日后通商南境做好准备。
 




    只是不过数日, 陆棠便察觉了问题——这场远行,对顾长渊而言,远比她最初预想的, 更为艰难。
 




    最直接的是路途颠簸带来的消耗。
 




    南下的山路远不如中原官道平直通畅。一路行来, 山道蜿蜒, 碎石遍布,崎岖不平, 纵使出发前他们已经刻意加固了马车,也难以避免那一颠一簸的冲击。这样的行路之难,于旁人而言不过是略感不适, 落到顾长渊身上却是绵延不绝的折磨。
 




    他右半身无力,平衡感极差,难以稳坐。车轮每一次碾过坑洼,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倾倒下去,整个人仅靠着左侧发力勉强支撑着坐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长时间的单侧受力,让他的肩背肌肉僵硬如石,连带着手肘都微微发颤。
 




    每次歇脚时,陆棠总能见到秦叔从车里出来,掌心泛红,显然是在替他推揉筋络,以缓解久坐所致的麻木酸痛。顾长渊对此倒是只字未提,只在歇脚时缓缓转动脖颈、松动肩膀,默默适应。
 




    这日车队行至一段泥泞路段,马车车轮陷入泥中,众人纷纷下马推车,连秦叔也不得不暂时放下顾长渊去帮忙。
 




    顾长渊仍坐在车内,脊背挺直,靠左侧勉力维持着平衡。车身晃动得不重,却足以撬动他未稳的重心。顾长渊下意识想用左手去稳住身体,右半边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跟着翻倒,下一瞬他整个人失衡地倒在车厢里,右肩重重地撞在地上,右腿也被卡在马车的木框之间,姿势尴尬狼狈。
 




    “少主!” 秦叔闻声回头,面色骤变,急忙丢下手里的事奔过来。
 




    顾长渊却抢先出声,语气平静得几乎冷淡:“没事。”
 




    直到秦叔颤着手将他重新扶正,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不重,神色依旧从容,甚至唇角微扬,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看来以后还是得让你给我找个靠垫。”
 




    不能这样下去了。陆棠站在一旁,眉头紧蹙,开始琢磨起马车的改造事宜。
 




    她挑了个扎营的夜晚,直接翻上马车,一边比划一边调整着车内的结构:先是拆掉车厢内多余的箱笼与杂物,又重新丈量尺寸,将原本狭窄的座位加宽加深,留出可供半卧的空间。
 




    顾长渊靠着车壁,看她来回腾挪,忍不住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的腰。” 陆棠头也不抬,语气理所当然……
 




    她半跪在他身侧,一边量着他的坐姿高度,一边调整角度,随后从随身带上来的布包里翻出几段修好的木杆和布带,在车厢两侧顾长渊腋下的高度装上支撑的固定杆和绑带。动作麻利干脆,完全看不出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好了,试试。”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眉眼间掩不住一丝期待。
 




    顾长渊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握住她安装的横杆,缓缓靠了上去。布带环住他的上半身,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车壁上,竟意外地稳当。
 




    陆棠坐在对面,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脸色略微缓和,整个人终于不再那般僵硬,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怎么样?”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一时有些复杂:“……陆寨主,你做这些,会不会太上心了些?”
 




    陆棠眨眨眼,语气轻快:“很高兴当了寨主,我的小爱好还能有用武之地。”
 




    顾长渊低低一笑,嗓音略带疲惫,透着几分无奈:“你这‘小爱好’真是造诣颇深呀。”
 




    “那当然。” 陆棠扬了扬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得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避开了她,语气轻得近乎低喃:“谢谢。”
 




    陆棠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地道谢。篝火的光透过车帘映在他的眉眼间,削去了凌厉,添了几分疲惫,也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真诚。她摆了摆手,语气仍旧随意:“小事小事,毕竟你是我罩着的人。”
 




    除此之外,叛乱大伤后,顾长渊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伤势过重无法起身,复健也一度中断。此番行程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等到行至中途,他的行动几乎需要完全依赖秦叔。
 




    每日上下马车,皆须秦叔抱扶;野外扎营时,他也只能由秦叔抬上抬下轮椅。这具已失去大半控制的身躯,一日又一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沉重、笨拙、无处可藏。
 




    起初,队伍里的人都不敢看他。他们难以将眼前这个连站稳都要靠人扶持的残弱之人,与传闻中那位纵马破敌、挥剑如风的少年将军重叠。他昔日刀锋所向,敌军皆要避其锋芒,如今却须人抱上马车,扶正坐直。这样样的落差太沉重,令他们不知如何安放眼神与情绪——既不忍直视,又不敢怜悯。
 




    只是顾长渊的态度,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劳烦了。” 每次落地,他总会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地向秦叔道谢,既无羞愤,亦没有一丝难堪。
 




    偶尔在野外歇脚,众人围炉用饭时,他也会请秦叔帮他从轮椅上挪至火堆旁的坐垫上。夜风渐凉,火光跳动间,他熟练的整理着自己的姿势,右腿无法收拢,便俯身用手一寸寸拖至身前盘好,右臂无力外翻,便用左手微微掖住。待一切安置妥当,他便自然地抬眸,与众人攀谈。
 




    有时问沿途地势走向,有时评驿路防务布设,语调平和,见识广博,言辞有度,偶尔还带一两句戏言,引得篝火边笑声连连。
 




    他始终神色坦然,从容如常。仿佛那些外在的桎梏,于他而言只是旅途的风尘,不值一提。于是,渐渐地,众人开始明白——他残损的是躯体,不是气魄。那份冷静与尊严,并未随他的身体一同坍塌。
 




    某次扎营歇息时,一个年轻的亲卫终究忍不住好奇,话还没过脑子,便随口问了出来:“顾先生……被人这样抱来抱去,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微顿,只余篝火劈啪燃烧的声音低低响着,不少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去看顾长渊的神色。
 




    谁知他只是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得几乎漫不经心:“不然呢?你让我自己爬?”
 




    亲卫一愣,旋即憋不住笑出声来,同座几人也轻声笑了起来。原本悄然蔓延的不安瞬间散了大半。
 




    顾长渊低下眼睛,目光落在火堆上:“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不用把时间经历浪费在不必要的纠结上。我的身体确实不便,那就让人帮一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他的语调温和,平静笃定,却像一刀切开了众人心底那层隐秘的尴尬与顾虑。
 




    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压抑许久的复杂情绪化作一声低笑:“顾先生果然豁达。”
 




    从那天起,队伍里的诸位终于不再刻意避讳他的行动不便,甚至偶尔秦戈不在时也会主动询问:“顾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顾长渊也不推辞,所问即所答,落落大方。
 




    他依旧坐在车里,依旧上下都需人扶持,仍时时感到疼痛——肌肉僵硬、骨节钝痛、夜晚翻身时的抽搐不止——但某种更深的东西,却慢慢安静下来。
 




    大约远行终究是令人愉悦的。
 




    第29章 赵颂 十里长山虽小,却也不是谁的附庸……
 




    就这样一路颠簸, 跋涉将近一月,陆棠一行终于踏入辰国境内。
 




    北方群山四季分明,冬雪深重, 而辰国地势绵延起伏,丘陵重叠,山岭连绵, 气候湿润得近乎黏腻。空气中弥散着泥土与草木交织的气息, 潮湿水汽裹着微微热意,透过衣襟沁入肌肤, 叫人恍然觉出几分南疆特有的沉闷感。
 




    离了十里长山,陆棠才真正对“乱世”二字有了具体的实感。
 




    一路南下, 皆是破败与荒凉:村落残破,田垄荒芜, 道路两侧不时出现焦黑的断垣残壁。泥泞的乡道上,挑着担子赶路的百姓步履匆匆,衣衫褴褛,神色惶然。一见马队逼近, 便慌忙闪避,眼中既有警惕,也有麻木。
 




    偶有炊烟升起的村庄, 多半屋舍倾圮、人影稀落;更常见的是残兵游勇据守一隅, 守着一间破败的粮仓, 苟延残喘。间或路过极端之地,路旁饿殍遍地, 尸骨白露,腐败气息随风浮动,令人作呕。
 




    “辰国的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 少有大平原,这也决定了他们更倚重步兵,尤其擅长山战。” 马车中,顾长渊微掀车帘,静静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势,“他们的军队精锐虽不如北境铁骑的冲击力,但在地形复杂的环境下,作战能力极强。”
 




    陆棠骑马行于车侧,闻言瞥了他一眼,挑眉笑道:“你从马车里看一眼,就能分析出人家军队的强项?”
 




    顾长渊淡淡一笑:“不然呢?”
 




    陆棠轻笑,收回视线。
 




    车队继续前行,前方的山城临阳渐入眼帘。
 




    城池依山而建,半隐在叠嶂云烟之中。城外多是石板小径与梯田茶垄,层层铺展。而入城之后,便见街巷曲折,吊脚楼鳞次栉比,楼下是牲畜,楼上有人家,檐下垂挂着红布与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空气里混杂着香料、茶叶、药材的味道,热闹中自有一股潮湿而厚重的气息。
 




    在许忠之的穿针引线下,他们顺利见到了赵颂。此人如今是辰国势力最强的军阀,亦是默认的首领,手握重兵,统辖南疆最富饶的一片土地。虽不及李肃声势显赫,却凭借多年在辰国内部的权谋与周旋,已然站稳脚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陆棠与顾长渊的到来,自然受到了热情款待。
 




    宴席设在临阳城赵府的正厅,金梁朱瓦,飞鸟走兽雕刻于梁柱之上,厅堂内香气袅袅,南疆特有的辛辣酒气弥漫在空气中。桌案上摆满了南疆风味的菜肴——炭烤乳羊、酒酿酸枣、椒盐腌肉,色香俱全,尽显主人的好客之道。
 




    只是,宴席之上的气氛,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和谐。
 




    赵颂坐在主位上,身着戎装,虽无甲胄,却难掩军人气势。他的目光扫过陆棠,又落在顾长渊身上,眼中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探究。
 




    “陆寨主,久闻大名。” 赵颂举起酒杯,笑道,“十里长山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义名远播,实属不易。”
 




    陆棠举杯,神色从容:“赵将军过誉了。辰国诸军割据,相互牵制。能稳守一隅而不失,是将军的不易。”
 




    赵颂哈哈一笑,抬手示意众人饮酒,随后视线再次落在顾长渊身上,语气意味不明:“这位便是顾少将军?”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微妙地一滞。
 




    顾长渊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抬眸,与赵颂的视线相对,语气淡淡道:“听闻赵将军也曾在北境领兵,不知是否是那时听过我的名字?”
 




    赵颂眸光一闪,低笑应道:“何止听过,顾少将军当年策马破敌,夜袭朔庭大营之事,在南境亦有所闻。”言辞恭敬,目光却隐有试探。——曾经的少年将军,如今坐在轮椅之上,病骨支离,这样的顾长渊……还能有几分锋芒?
 




    旁席几名将领亦投来目光,有探、有怜、亦不乏掩不住的轻慢。
 




    顾长渊如今的样子,也确实容易成为注目焦点。他瘫痪已三年,伤后又卧床数月,加上路途劳顿如今更显消瘦。他半侧坐在轮椅上,衣袍下隐约可见支具的轮廓,右手虚搭在膝上,指节微微蜷缩。右腿外侧绑着固定带,脚踝松垂,鞋尖轻触地面,透着不自觉的无力感。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残疾,也根本无法掩饰。在种种复杂的目光中,顾长渊只是淡然地伸出左手,轻轻扶正了自己歪倒的右腿,语气不疾不徐:“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多提。赵将军若感兴趣,不如先谈谈今日的合作。”
 




    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羞涩,也没有刻意的强作镇定,只是顺理成章。
 




    赵颂微微一怔,眼中一丝讶色一闪即逝。而厅中其他人,也在无声中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顾长渊的态度,太过平静,以至于让人无从同情,也无从轻视。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然而众人皆心知,真正的交锋,此刻方才开始。
 




    赵颂放下酒杯,身体微微转向陆棠,笑道:“陆寨主年纪轻轻,便能执掌十里长山,实在令人敬佩。如今齐国分崩离析,各方割据称王,陆寨主此番远道而来,想必不是单纯为了饮酒叙旧?”
 




    陆棠微微一笑,坦然直言:“赵将军爽快,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前来,确实是想与将军结盟。”
 




    赵颂闻言,挑眉一笑,神色不动:“结盟?陆寨主如今占着十里长山,易守难攻,想必还不至于到求存的地步吧?”
 




    一旁,顾长渊缓缓放下酒杯:“赵将军误会了,我们从未想要独立。”
 




    赵颂闻言眸光微转落在他身上,语气不疾不徐:“顾少将军昔日少年封狼居胥,如今却作为十里长山的一员出现……不知你今日所持何立场?听闻,你父亲如今仍旧率领镇北军,坐镇京畿,奉齐皇为正。”
 




    话音落下,厅内的喧嚣蓦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