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举荐
“庞将军少年英才,滁州、宿松几败流贼,此番铜城驿、永定河又两胜东虏,更斩首奴酋岳托,论战功九边各镇无一可比,升任总兵开镇安庆,要说来也是该当的。”“
勺园东北角的小院书房内,三人分主宾对坐,上首的就是曾经的少年状元,大明朝曾经首辅周延儒。
跟张溥初步谈过之后,周延儒只间隔了半天时间,便跟庞雨面谈,他住的院落在东北角,确实和钱谦益离得最远。
这位首辅的形象比较圆润,但又不是阮大铖那么胖,胡子打理得很工整,说话语气温和,一副不紧不慢的性子,看起来比较符合庞雨心中阁老的形象。只是前面刘宇亮把大明朝首辅的牌子砸了,庞雨不敢期望太高。
周延儒自己用一把折扇摇动,屋中没有任何仆人和丫鬟,庞雨对张溥此次的安排比较满意,至少在保密方面做得很好。
“庐州、安庆自古兵家要地,此地开镇于平贼大有裨益。”周延儒停顿片刻道,“然则此前本兵有十面张网之策,仍未能平定流寇,英霍山区虽交通三省,毕竟只是一隅,是否真的是平贼之要害。”
张溥坐在旁边没有插话,但周延儒先往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张溥的态度,周延儒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个下意识的行为,但庞雨在这屋中已经发觉了两三次。
庞雨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没注意到一样,但按前面了解的情况,周延儒是张溥的座师,又曾经是首辅,他是不用看张溥的脸色的。
这个政治联盟由张溥发起,最后选定周延儒,庞雨以为是几方共同选定,但从方才的细微处,庞雨发觉自己似乎没有掌握联盟中的细节,暗哨司的重点一直在大江、南京、运河几个地方,江南相对平静,暗哨司部署的力量十分薄弱,庞雨掌握的情报很有限。
庞雨放下这些念头,看着周延儒道,“十面张网未竟全功,策略与施行皆有其因,四正六隅看似严密,实则尽在外线,松散难以协同,打起来仍是各自为战,流寇需要在流动中从各地获取足够的物资,英霍山区盘踞腹地,沿山三省便是流寇周旋之处,只要安庆镇设立,镇内军令通行,便不需四正六隅,一支可用之兵足以平寇。”
周延儒思索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庞雨,“内地一向以来太平无事,军镇均在沿边沿海之地,若要在安庆开镇,涉及三省之地五位巡抚,所涉非小啊。一旦开镇则战乱之地环绕,无论何股贼人流窜何处,皆与安庆镇相关,没有推脱余地,以一镇之力是否应付得来,将军可想好了。”
“诚如老先生所言,英霍山区周边四战之地,又是贼寇必经之处,辛苦艰危自不必说,但非如此不能平贼,但我辈军人只要能保民报国,斗胆也要试一试。”
周延儒自然不会被庞雨这种大话打动,他平静的听完立刻接着问道,“开设安庆镇,对将军有何好处?”
“想来两位先生有所耳闻,宿松战前晚生已经身在虞山先生案中,若非宿松大胜,晚生说不定也要去刑部走一趟,回想其时担惊受怕,晚生不想再经历一次,每每想来,还是朝中无人。”
周延儒微微笑了一下,张溥则点了一下头,庞雨知道自己可能说中他的真切感觉,温体仁对张溥施加了巨大压力,使得张溥两兄弟前几年甚至不敢抛头露面,复社不能组织大型社集,整个复社活动都进入低潮。周延儒是首辅致仕,皇帝对他并不厌恶,温体仁并未对他穷追猛打,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周老先生本已养望林下,今日愿复出为苍生立命,正是我辈楷模。值此乱世,若是先生真的重掌内阁,自然非是权宜之计,内阁中经年累月下来,首要仍是两件事,便是平贼平虏,其他皆不足论,皇上着紧的也是这两件事。此番勤王所见北方涂炭,数月间皇上心虑百姓,每日皆有御批到军中,战事不利之际,军中焦灼之情难以言表。”
周延儒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此前东虏入犯,首辅刘宇亮闹出的动静举朝皆知,周延儒自然也知道,若果他复起,战事是避不开的,庞雨说的焦灼之情,自然是说的刘宇亮。这个政治联盟成立,并非只为把周延儒推回首辅大位,当然还希望尽可能久一些。
庞雨意思就是上去容易,若是战事不利,首辅其实也坐不稳,这对周延儒更有用。
“晚生弃笔从戎数年,于行伍之事有些领悟,正可略尽绵力,辅助老先生在内阁办事顺畅一些,皇上心情就顺畅一些,晚生剿寇也就顺畅一些,如此相得益彰,既是公事也是私事,算晚生的好处之一。”
庞雨一番话像是实话,又带着为周延儒着想的意思,周延儒大约听起来觉得受用,不由抬头看了看庞雨,神态间明显亲切了一些,庞雨躬身道,“晚生自己在江上有些生意,那是全然的私事,给皇上和老先生办差办得好,沿江没了贼,赚的银子多了,是晚生的好处之二。”
周延儒哈哈两声,张溥也凑趣的笑了笑,庞雨自己能赚银子,想来这两人也是早就知道,但庞雨猜测,他们仍是以为百顺堂是安庆营的主营业务,什么漕帮都是为百顺堂当打手的。
双方关系毕竟拉近了一些,周延儒看看张溥之后又转向庞雨,“开镇之事先应承下来,再来是东虏,将军和天如说的意思,平辽的要害不在边外而在边内,需要在徐州新设一营,以未雨绸缪,可是如此?”
“若是在辽西交战,以我大明九边全数汇集,也未必能战而胜之,我们就要在战场选择上下心思。东虏必定会在两年内再次入边,要抢到足够的东西,他们能抢的只有山东南部和东部,甚或要直入南直,到达徐州淮安附近……”
周延儒打断道,“东虏为何不可在德州转向青州、登莱。”
“这条路线之前因吴桥兵变已经被祸害过,数年时间恢复不了多少人口钱粮,不够东虏抢的。即便他们要走这里,到了登州之后他们不会原路返回,必定要从衮州绕过山区,可以多抢钱粮子女,最后仍要走东昌北返。”庞雨抬头看向周延儒,“徐州这个营头,便是未雨绸缪的准备的,晚生要信得过的人掌管这个营头。”
张溥和周延儒交换眼神,东虏是比流寇更大的威胁,他们不是在评估这个徐州营头的必要性,这种营头跟开镇毫无可比性,对首辅就不算个事,他们是在评估庞雨的实际作用,确定他是否知兵,是否真的有用。
庞雨从容的道,“卢都堂、孙都堂都有知兵之名,对上东虏都难当其一击,与其交战务必选择时机地点。而东虏最为虚弱的时候,就是行军几千里入边到达顶点之时,此时深处大明腹地,面对我以逸待劳之大军。”
两人再次交换眼神,庞雨说的基本跟杨嗣昌面前说的差不多,但这次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就是徐州要有一个营头,预先进行准备,特别是后勤方面,否则跟此次勤王一样,在自家腹地也跟外线作战一般。
“是否设立这个营头,将军便可以击败东虏入边大军。”
“不要调安庆兵马去北方作战,尽量保存北方边军,在徐州至东昌之间准备,将周边剿饷粮草汇集徐州,一旦东虏入边,任命晚生为武经略节制徐州东昌之间兵马。”
“徐州援兵或游兵一营可,剿饷可,武经略可,边军一向在北边调用,东虏入边之际都紧着京师用,老夫不敢应承,边军此番看来也不堪大用,庞将军最好不要预计在内。”周延儒简单的说完道,“将军还有需要预备的?”
“我要一个可信的人掌管天津水营。”
周延儒哦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个营头不是小人为自己要的。”庞雨抬头看向两人,“直隶地方荼毒惨烈,京师孤悬北地,周老先生为万民复出,肩负天下安危,然则东虏残暴,万一有紧急之时,走海路最为快捷稳妥,东林各位先生,复社各位社友,也有个退路,天津水营有自家港口,要紧时有用,平日也有用处,老先生有什么家信方物要带回南边的,海路比运河方便,晚生信不过别人掌管,必须用安庆的自家水营将官。”
周延儒直起身体,庞雨话中的家信方物,自然可以是任何东西,周延儒语气更加温和,“将军办事周全,天津水营可。”
庞雨松一口气,他现在体会到政治联盟的作用,这件事是没办法找杨嗣昌办的,因为两人间只有公事往来,之前安庆开镇之事,兵部部议之后再无下文,庞雨最多只能说为手下找个前程,若是点名说要天津水营,杨嗣昌就要怀疑他的目的,徐州新建营头也会费时费力,最后还未必能成。
现在周延儒一口应承,庞雨就减少了大量成本。这些是他主要的要求,其他军饷、银庄扩展反而是小事,不必周延儒这个首辅亲自去办。
而对周延儒来说,至少有一个武力上的依靠,能帮助他在内阁施政,甚至还有一条紧急时的退路。双方各取所需,对互相都有价值。
这次能谈得顺利,前面阮大铖和张溥的铺垫也起了很大作用,庞雨感觉这一趟嘉兴来得很值得,下一步就是合力将周延儒送上首辅之位。
周延儒大概连续谈判有些累了,连着猛扇了几下扇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之后,还是轻轻端了一下茶盏,张溥和庞雨立刻告辞出门。周延儒倒也客气,一路送到了门外才回去。
离开院门十多步之后,张溥停下脚步,庞雨知道他有话说,也跟着停下。,
张溥皱眉想了片刻道,“老夫这里有一事,想请庞将军代为周旋。”
庞雨连忙道,“先生请讲。”
“集之那里……为此事奔走联络,很是耗费了些精力,为的是复起,老夫开初也是想着,但凡有一点转圜余地,也要尽力一试,但朝中打听来的情形,逆案在皇上面前提也休提,并非是我等推拒,更不能敷衍瞒骗集之,周老先生那里也是这个意思,要早些跟集之说明白,只是老夫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将军与集之是忘年交,是否更加方便开口。”
庞雨立刻知道钱谦益已经放弃了帮阮大铖说项,说不定用阮大铖交换了什么条件,否则张溥不会直接去告知阮大铖。想那阮大铖满心欢喜等着,钱谦益、张溥、周延儒都不愿意去,自己此时去开口,不知碰多大一个霉头。
张溥不敢让周延儒、钱谦益去说,却让庞雨去,仍是在心理上自觉比庞雨高一层,可以安排他来办这事,而庞雨并不如此觉得,这个联盟中,自己已经不弱于任何一方。
“将军可以如此说,虽然集之不能复起入仕,但也不是空手而……”
庞雨不想听他的条件,径自打断道,“阮先生十余年来一直期盼复起,从铜城民乱之时起,晚生就得阮先生襄助良多,这次南都公揭,也有在下一份过错,恐怕晚生是更难以启齿,此事不敢应承天如先生。”
张溥没想到庞雨直接回绝了,他眯眼看了看庞雨,最后摇摇头,“如此就不劳烦将军了。”
……
傍晚时分,伸入湖面的半岛上群鸟归巢,到处都是鸟鸣声。
阮大铖坐在竹林边的一个石凳上,面对着湖水发呆。
鸳湖上游船往来,数量不少于莫愁湖,阮大铖好像石化了一般,又回到了莫愁湖边小院中的状态。
庞雨知道张溥已经跟阮大铖说了,在这之前阮大铖应该还是满怀希望的,如果东林、复社、阉党、孤臣纠集在一起都不能办到,那他真的就再无复起的可能。
“现下这个时候,虞山先生那边该是谈好了。”
庞雨默默点头,阮大铖平静的道,“当年浙江科考舞弊案,一句‘一朝平步上青天’,当时周老先生抓住不放,虞山先生入不了阁还丢了官身,不啻于生死仇敌。但今日他们在此相见,却是为了共举大事。当年的阉党,今日也跟东林共襄盛举。”
阮大铖缓缓转头过来看着庞雨,“这便是老夫跟你说的,旁人怎生对你,不是看你是谁,是看你对他有用无用。”
庞雨低声道,“先生说的是。”
阮大铖的眼中带着神采,似乎是憧憬又像是在回忆,“当年朝中各派,上朝互相算计那是自家的差事,下来还是要把酒言欢的,不必生死仇敌。要说那魏忠贤也是不妥,左光斗、杨涟这些人,你把他免官去职罢了,何苦夺人性命,就是仗着自家有权有势,丝毫不给人余地,最后轮到自家失了势,照样也丢了性命。”
“先生这些年受魏阉连累,也是受委屈了。”
“老夫这复起的执念,恐怕到今日为止了。”阮大铖等了片刻之后道,“天如来说过话,几次召对说到阉……逆案中人起用之事,皇上便大发雷霆,朝中无人再敢提及,周老先生的意思,老夫复起之事无望,但可以另行举荐一个才德俱佳之人,代老夫报效朝廷。”
庞雨才知道是这个条件,他原本不想打听,毕竟阮大铖是帮人做了嫁衣,心情不会太好,但他既然主动说起,只得接着话头道,“那先生可举荐了。”
阮大铖看着湖水出神,过了半晌终于轻轻道,“我举荐了马瑶草。”</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