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欧阳少羽

第56章 流影乱·暴徒义军 (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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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档案记录冰冷、简略、充满居高临下的判定。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罪名,没有申辩;只有“需严管”的标签,没有“为何至此”的追问。看着这些冰冷的名字和寥寥数语的定罪,再联想到审讯时赵铁山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刻骨仇恨,王栓子提到父母姐妹时那锥心刺骨的悲恸与怨毒,以及那“雪靖耻,复河山”的狂热口号,穆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简单的煽动,这是将活生生的人间惨剧,当成了燃料!


 “大人…”东野轩看着穆之越来越阴沉、甚至透出一丝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些…刁民所言,未必是真。极可能是影密卫精心编造的谎言,用来蛊惑人心,煽动作乱。前朝旧事,孰是孰非,早已尘埃落定…”


 “谎言?”穆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沙哑,“东野,谎言需要扎根在真实的苦难之上,才能开出蛊惑人心的毒花!你告诉我,如果这卷宗所载为真——”他重重地拍在那些冰冷的档案上,“如果你是赵铁山!亲眼看着你敬若神明、愿为之效死的陈将军,在锁龙关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最后却被污蔑‘通敌’,一道圣旨,将军府上下几十口,包括襁褓中的婴儿,被推上法场,人头滚滚!你自己被烙上‘逆贼’的耻辱印记,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这冰天雪地,做着永无尽头的苦役,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看着同伴一个个冻死、累死、病死!你会如何?你的心中,除了滔天的恨意,还能剩下什么?!”


 他指向另一份档案,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如果你是王栓子!十二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因直言进谏被拖入暗无天日的诏狱,活活折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母亲和姐姐,那些曾经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女眷,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走,没入那比地狱还不如的教坊司!你自己脸上被刺上终生无法洗刷的囚徒烙印,在押解途中看着父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路边的无名荒冢!在这宁古塔,作为最卑贱的奴隶,受尽欺凌,永世不得翻身!他又会如何?!他心中的‘怨望’,仅仅是‘怨望’那么简单吗?!”


 东野轩,这位以勇猛刚毅着称的将军,此刻被穆之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震得哑口无言。身为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忠义”二字的分量,懂得袍泽之情、主仆之义的厚重。代入赵铁山、王栓子的遭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同样攫住了他的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为“朝廷法度”辩护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帐外荒原永不停歇的风啸。


 “影密卫是毒蛇,是操纵人心的魔鬼!”穆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们放大了这积压数十年的血海深仇,提供了组织、武器和那虚幻的‘复国’希望,点燃了这场暴动的引信。但是,点燃引信的火种…”他的目光穿透帐篷的缝隙,再次投向黑风坳内那三百个在篝火光影中如同鬼魅般晃动、却又无比真实的身影,“却是这宁古塔数十年来未曾愈合的酷寒、无休止的压榨劳役、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沉冤,以及…被这世道生生碾碎的无数人生!他们不是天生的暴徒,他们中很多人,是被大靖末年的昏聩、被新朝建立之初急于求稳的绥靖政策、被这流放之地本身的残酷所共同制造出来的…‘义军’?”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尖锐的自嘲,以及一种信念崩塌后深不见底的迷茫。


 维护大雍律法的尊严,扞卫新朝来之不易的稳定与秩序,这是他孤穆之身为朝廷钦差、身为孤氏子弟不可推卸的天职。放任眼前这群被仇恨和虚假希望武装起来的流犯冲出黑风坳,后果不堪设想。冲击官府,劫掠粮仓,裹挟更多流犯,甚至引发更大范围的北疆动荡…这血流成河的惨剧,正是影密卫“秃镖”和其背后“影鬼”所乐见的。他必须阻止!


 然而,若不分青红皂白,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将这些背负着血泪控诉的身影视为纯粹的“逆贼”屠戮…这与他所深恶痛绝的大靖末年制造了赵铁山、王栓子等无数悲剧的昏聩暴行,又有何本质区别?他手中的尚方宝剑,该斩向阴谋的源头和煽动者,还是斩向这些被历史洪流和他人阴谋裹挟着推向深渊的可怜人?他奉行的律法,在这积重难返的历史沉疴面前,是否显得如此冰冷而不近人情?


 “暴徒…还是义军?”这个拷问灵魂的问题,如同荒原上最凛冽的寒风,带着冰渣,狠狠灌入穆之的肺腑,将他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信念吹得摇摇欲坠。沈唯之死带来的线索迷雾,“影锥”那如芒在背的致命威胁,眼前这三百双交织着绝望、仇恨与一丝被“复国”幻梦点燃的狂热光芒的眼睛…所有的压力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黑风坳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巨大的磨盘,碾压着他的心神,等待着他最终的,也是无比艰难的抉择。手中那枚染血的残破纸片,此刻仿佛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