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沉默 “叼好。”

第67章 沉默 “叼好。”

哗啦——哗啦——

清晰的铁链声由远及近, 一人黑布覆面,双手被沉重的铁链系于身前,他浑身狼狈, 衣袍印着浓重血色, 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汩汩冒着血。

路过的宫娥无一不被这一幕所惊, 纷纷避让, 眼见这人被押送至承明宫前,覆面的黑布才被一旁的影卫扯下,却因为离得太远, 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是谁——

众人不由窃窃私语,都忍不住好奇,谁能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承明宫外, 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立于一侧的暗卫冲他沉声道:“请。”

谢千玄侧了下头, 一路黑布遮挡,突来的光线让他习惯黑暗的眼球隐隐刺痛, 他擡手遮了遮,几乎被刺目的日光逼出生理性泪水。

他看着眼前洞开的大门, 下意识去寻找坐于高台上的明黄身影, 可却又在下一秒,低头, 缓缓迈步。

哗啦——哗啦——

刺耳的锁链声又重新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惊动满宫内侍,只于空旷的大殿内,落于一人耳中。

“陛下。”

承明殿的金砖光可鉴人,寒凉入骨, 他膝盖重重地砸了下去。

他的面前,坐于高台上的帝王面色如常,并没有朝他看过来,只低头审视着手中的奏折,朱笔悬而未落,浅浅蹙着眉。

他无意识地盯着帝王安静的侧脸,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他突然深深地厌恶、唾弃起自己的决定来,他怎么就这么蠢,就这么不死心,明明知道结果是什么,却还是有所希冀,还是冥顽不灵!

他狠狠咬牙,想起七天前,他生辰那日。

外面锣鼓喧天,许久才沉静下去,他被绑在刑架上,昏昏沉沉,地牢的门却突然嘎吱作响,被从外面推开了。

雍容华贵的妇人被仆从推近,他迷蒙中睁开眼,看着逐渐接近自己的身影,几乎不可置信。

他嘴角嚅嗫,恍若幻觉般听见她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便当作生辰礼物吧。”

一块翡翠竹文玉佩被她塞进他的怀间,他身上血污凝结,不小心弄脏了她的手。

她紧蹙着眉,一遍遍用锦绢细细擦拭着手指,可这一切,他却并不在意,只是被突来的惊喜包围,眼睛睁大,隐隐泛着光。

他迟疑道:“娘……”

妇人没有应声,只道:“南音遇到点麻烦,你去帮他回清欢楼坐镇。”

与他得到的惊喜相比,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晕乎乎地赶了回去,可没料到,等待他的,竟是场迅速而猛烈的镇压。

墨黑的外袍全无光泽,只在每人的腕袖间,用金丝织绣着不同的代号,他们的刀刃快而锐利,面对着全无防备的敌人,碾压似得剿毁。

那是……陛下的影卫。

他站在二楼,骤然的转变让他无所适从,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楼中恍若地狱,而街面之上,京卫营整装肃立,将清欢楼团团围住,仓皇逃出的漏网之鱼眨眼间便消失在如潮水般的褐色甲胄中。

他站在二楼阁中,看着曾于御前见过几面的影卫道:“谢公子,请吧——”

沉重的锁链落于他的手腕之上,他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地牢之时,那声蹙着眉头的温言细语。

“今天是你的生辰……”

“南音遇到点麻烦……”

他自嘲地扬了扬唇,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出了声,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好、好、好。”他终于认命般地点头,将那枚还带着温度的玉佩重重扯下,扬手,砸了出去。

这身骨血……欠你们的,我还了。

他的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年轻的帝王居高临下,温软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侧,嗤声稀奇道:“哟,还哭了。”

他半蹲了下来,手指继续下移,落在他肩头一处淋漓的伤口,他轻若无力的抚过,指尖捏起被血污浸透的衣袍。

“怎么,今天不穿黑色了?”

“不穿也对……”他淡漠道:“毕竟血色透出来,才显得可怜兮兮的。”

谢千玄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奈何眼前的帝王并不想放任他的躲藏,擡起他的下巴,让他避无可避。

“想说什么?”

他听见耳边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眸底颤了颤,掩盖住微不可察的疑惑。

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直面陆宵的暴怒,他心中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一场新的刺杀,可能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帝王的重视,又被那个人逮到了机会……显然,他并非无功而返,但也没能彻底成功,反而激怒了帝王。

“呃……”擡起他的手指在向他脖颈靠拢,他感觉到渐渐加重的力道,他想说点什么,却偏偏对一切一无所知。

“臣有罪。”

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在帝王大发善心的松力中,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陆宵盯着他,好整以暇道:“——说说看。”

说……他要说什么?!

他瞬间咬紧牙关。

该死……也没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就是替死鬼,也不能死得这么冤枉吧!

“说不出来?”

帝王又开口了,“那你慢慢想。”

他施施然地起身,坐回龙椅之上,他大抵很忙,又低头翻看起折子来,再没朝他投注视线。

膝下的砖石冷硬刺骨,他腿上本就有旧伤,更别说还在地牢中受尽折磨,时间慢慢过去,他看不清帝王的意图,只是膝盖上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赶紧认罪、认罚吧,反正死路一条,死前就不能少受点折磨吗?

他逼得自己疯狂思考,这次的事情显然不是小打小闹,陛下端了清欢楼,想来定是知道了它和明公侯府的关系,不然那个人不会让他去当他的替罪羊,定然是他以“谢千玄”的身份干了什么罪无可恕之事,为了脱身,这才必须有人要以“谢千玄”的身份死去。

而且,他被押送回昭狱时,陛下随身的影卫只问了他一句话:陛下呢?

他摇头不知,便在昭狱中呆了七天,直至今日才得以重见天光。

“谢千玄”究竟做了什么?刺杀?暴露身份?致使陛下遇险?还有呢……

不、算了……管他做了什么,无非是死罪而已。

“陛下……”他挪动了一下膝盖,针扎似的疼痛瞬间密密麻麻的泛了上来,仿佛有万千虫蚁啃食,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重重俯身,额头磕在冷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一下,却似乎又把他磕得清醒了些。

不、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他一个策划了刺杀之事的主谋,为什么要向他的目标请罪?他应该死不悔改、破口大骂,再说些什么“你的命我早晚会取的”的鬼话!

长时间的失血让他的脑子都变得迟钝而笨拙,他想了想,缓缓直起身子。

“陆宵。”

他从没叫过陆宵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以小皇帝当作代称,此时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他都有几分别扭。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多言。”

他侧头扭头一边,耳朵则敏锐地支起,他听见哗啦的纸张翻页声顿停了一下,而后很快,又重新响起。

……有效。

他又再接再厉道:“自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当朝皇帝的头颅,金尊玉贵,何止千金,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不动心?”

“我如今技不如人,受困于此,自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陛下便也不必故布疑阵。”

“啪嗒”,御笔被置于笔搁,谢千玄忽然被这一轻微的响声惊动,下意识擡了下头,却见帝王并未看他,只是合住折子,静静思考着。

他指节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在这寂静的殿中,一切轻微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谢千玄一鼓作气,继续道:“成王败……”

帝王终于动了,他的脚步轻轻地落在阶上,但却重重地砸进谢千玄的耳中,他身上的环佩叮咚作响,一声一声,阴影也顺着这道声音缓缓漫了下来。

“擡头。”帝王命令道。

谢千玄的脊背骤然绷紧,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听从命令,视线缓缓上移。

一支青玉紫毫御笔出现在他的眼前,笔管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盘龙,紫毫笔尖上,一滴悬而未落的朱砂缓慢坠地。

“张嘴。”

谢千玄愣愣擡头,他被陆宵彻底弄迷糊了,按照他对他的了解,他虽然性子软些,但也绝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性格,反而记仇得很。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神色迷茫,下意识听从陆宵的命令,张开了口。

那只御笔,就在他毫无准备之时,突然横进了他的唇齿间。

“叼好。”

帝王的命令简短而令人不可置信,谢千玄想说话,他刚一动,玉质的笔杆便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清脆落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扑,膝盖一动,则又是一阵针扎刺骨的疼,他只能眼看着那根御笔一路骨碌,最后抵在阶下。

陆宵皱了下眉,不悦地瞅了他一眼,他大步跨回桌案上,下一秒,一根一模一样的御笔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叼好。”他威胁道:“再敢弄掉,朕就先断了你的手,再把你吊在外面的御道上,让别人好好看看,曾经鲜衣怒马、骗得满宫宫娥脸红的明公侯世子,却原来是这么一个狼狈不堪、大逆不道的丧家之犬。”

他微微凑近,冷道:“这些年在京中的,是你吧……”

谢千玄一怔,猛地擡头。

陆宵用指腹轻轻叩了叩他叼在唇齿间的御笔,冲他微微笑道:“想好了再说话。”

嘴中冰冷的玉杆渐渐被他的体温同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膝盖疼,身上的伤口疼,连唇齿间,也因为这跟御笔,止不住地酸痛。

想好了再说?

陛下想让他说什么?他刚刚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你吧……”

突然间,他不可控地想到了一个真相,难不成……陛下他……知道了?

他惊愕地动了下唇,御笔也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滚落在地,啪嗒声响,忙于政务的陆宵终于擡起了头。

“想好了?”

他神情依旧淡漠,谢千玄看在眼里,却并不担心,只是打量他的目光中,三分错愕,七分犹疑。

“陛下……”他颓然地塌下脊背,“你都知道了……”

他闭了闭眼,跳进帝王早就准备好的牢笼,如他心意道:“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陆宵终于停下了朱批,微扬了下眉。

他看着谢千玄这张脸,也忍不住在心中悄悄叹息了声。

谁能想到,当年明公侯夫人所生的并非独子,而是一对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