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故人如星火(第2页)

 

他视线扫过邹平和他身后那一张张激动而涨红的脸,开门见山道:“倭寇肆虐东南,烧杀抢掠,荼毒百姓,若放任其做大,祸乱深入,终有一日这西南的山水亦难逃烽火。”

 

他顿了一下,看着邹平的眼睛,“武林大会在即,望寻器阁与会,共御外侮,不为虚名,只为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安身立命的百姓。”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和道德大义的绑架,只有一目了然的利害剖析,直指核心。

 

邹平脸上的愤懑和刻薄瞬间收敛。

 

他盯着卫莲沉默了片刻,精明的眼睛里光芒闪烁,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粗陶碗都跳了一跳。

 

“卫恩公,您这话在理!”他声音洪亮,斩钉截铁,“下月初十,登封少林寺,我邹平必定亲自带队,寻器阁上下能扛得动家伙的一个不少,全到!”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豪气干云。

 

“对!听邹师兄的!”

 

“跟着卫恩公和邹师兄,打倭寇!”

 

“干他娘的!”

 

寻器阁弟子们群情激奋,吼声震得茶棚顶上的茅草簌簌往下掉灰。

 

那份刚刚还只执着于古墓的漠然已被卫莲寥寥数语点燃,化作同仇敌忾的熊熊火焰。

 

司玉衡始终静立在旁,月华一般飘渺的白衣在茶棚的烟火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卫莲三言两语便逆转乾坤,看着那些粗豪汉子眼中因卫莲而燃起的火光,眼底漾开一丝难以解读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

 

告别了信誓旦旦、热情相送的寻器阁众人,四骑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

 

玄风和玄石一路沉默,时不时交换一个充满震撼和困惑的眼神。

 

终于,玄风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对玄石感叹,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卫公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平日里惜字如金,冷得像块冰,可寻器阁那帮只认坟头的家伙居然对他如此……如此……”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近乎狂热的信服。

 

玄石挠着头,憨厚的脸上满是迷茫:“是啊,想不通!掌门真人身份何等尊贵,他们也不过是敬着,可对卫公子……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马蹄踏在崎岖的山路上,发出规律的嘚嘚声。

 

卫莲策马走在司玉衡斜后方,斗笠重新戴上,遮住了所有表情,仿佛方才茶棚中那短暂的炽热会面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来自寻器阁的那份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信任与维护,终究是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深处破开了一道裂缝。

 

数日后,山路越发险峻。

 

层峦叠嶂,深涧幽谷,林木葱郁得几乎不透天光,这里已是贵州通往云南的最后一道雄关——关岭卫的地界。

 

此地扼守滇黔咽喉,地势险要,卫所兵丁的盘查明显严密起来,空气中浸漫着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和山雨欲来的沉闷。

 

四人牵着马在一处临崖而建的简陋驿站歇脚打尖。

 

驿站里人不多,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低声谈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敬畏。

 

 

“……那道义盟的人可是条汉子!”

 

“可不是嘛!上月老刘家闺女差点被掠走,就是他们拼死给拦下的!”

 

“唉,世道不太平啊,多亏了齐盟主他们……”

 

“齐盟主?”玄石耳朵尖,听到这称呼忍不住插嘴问道,“几位大哥,你们说的道义盟和齐盟主是?”

 

一个年长的行商见玄石等人气度不凡,尤其司玉衡更是清逸出尘,便客气地拱手道:“几位道长有所不知,这道义盟是近一年才在咱们关岭一带兴起的,盟主姓齐,单名一个鹤字,年纪不大,却极有担当!”

 

“他手底下聚拢了几十个有血性的好小伙儿,专和那些欺压良善的地痞恶霸、贪官污吏作对!护佑乡里,接济穷困,是咱们穷苦百姓的指望啊!”

 

“锄强扶弱?”玄石眼睛一亮,他性情耿直,最是敬佩这等侠义之举,“那这位齐盟主当真是条好汉!”

 

正说话间,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腰挎朴刀的汉子带着七八个同样精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为首那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脸庞方正,肤色黝黑,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一股子草莽的硬朗和历经磨砺的沉稳,额角有一道浅浅的旧疤,更添几分彪悍。

 

“掌柜的,老规矩,十斤酱牛肉,三坛烧刀子,再烙五十张大饼!快些,兄弟们赶路!”那汉子声音洪亮,语速很快,似是有急事在身。

 

驿站掌柜显然认得他们,连声应着,吩咐伙计赶紧去办。

 

这汉子吩咐完,目光习惯性地扫视驿站内,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窗边那道戴着斗笠的黑衣身影时,骤然顿住——

 

那身影……那站立的姿态……

 

还有那即便隔着斗笠也隐约透出的冷冽气场……

 

齐鹤整个人活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仿佛要穿透那层竹篾编织的斗笠确认自己是否眼花。

 

“卫……卫……”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齐鹤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承载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一刻,那震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防线,化作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

 

“卫恩公——!!!”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从齐鹤喉咙里爆发出来,震得整个驿站嗡嗡作响。

 

他全然不顾周遭惊愕的目光,像一头失控的蛮牛,撞开挡在身前的桌椅,朝着窗边那道身影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他冲得太猛,以至于在卫莲面前几步处才堪堪刹住脚步,猛烈的惯性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几晃。

 

齐鹤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卫莲的胳膊,又像怕唐突了对方,手伸到一半便僵在半空,只是剧烈地颤抖着。

 

“恩公!真的是您!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啊!”齐鹤的声音嘶哑哽咽,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从那黝黑刚硬的脸庞滚滚而下,混合着汗水和尘土,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莲斗笠下的阴影,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激动、狂喜、委屈、悲痛……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翻腾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这个在瘟疫中指挥若定,在官府追杀下亡命山林的硬汉子,此刻哭得像个走失了多年,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

 

驿站内一片寂静。

 

行商们瞠目结舌,道义盟那几个年轻汉子也傻了眼,他们从未见过顶天立地的盟主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