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琴房交锋

八月末的骄阳,白晃晃悬在头顶,像一只烧透了的、濒临炸裂的熔金火球,肆意泼洒着令人窒息的强光与毒辣的热浪。空气不再是流动的介质,而是凝固、滚烫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灼热的沙砾,从鼻腔一路烧灼到肺叶深处。道旁枝叶繁茂的悬铃木,平日里绿荫如盖的骄傲荡然无存,叶子病恹恹地耷拉着,边缘焦枯地打着卷儿,如同被无形火焰舔舐过。蝉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汇集成一片声嘶力竭的金属洪流,一波高过一波,疯狂地撞击着被高温烤得发脆的空气,那是生命在酷刑下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最后悲鸣,充满了对整个炎热炼狱的憎恨与控诉。

 

苏星晚紧紧抱着怀里厚重的琴谱,硬壳的边缘硌着她的手臂,仿佛抱着最后一点清凉的希望。她几乎是奔跑着穿过那条被热浪扭曲得如同幻境般的林荫路,脚下的柏油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扭曲了远处艺术大楼的轮廓。额角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汇成细流,沿着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锁骨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却更显黏腻的凉意。后背的棉质t恤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皮肤,每一次布料与肌肤的摩擦都让她烦躁得几乎要尖叫。她咬紧下唇,将那股无处发泄的燥郁压下去,脚步更快地奔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那里是音乐社为她保留的、隔绝这地狱般炎热的唯一方舟,是她精神得以喘息、指尖得以飞翔的圣地。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裹挟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撞散了身后紧跟不舍的燥热。苏星晚像一条终于回到水里的鱼,长长舒了一口气。琴房内光线柔和,只有顶灯投下安静的光圈,笼罩着房间中央那架油光锃亮的黑色三角钢琴。空气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连灰尘都在光柱里漂浮得异常缓慢。

 

她走向那架熟悉的老朋友,指尖带着某种珍视的温柔,轻轻掀开厚重的琴盖。象牙白的琴键安静地躺在深色的琴身之上,在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典雅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她的触碰。然而,就在她即将落座、心神即将沉入那片宁静湖水的刹那——

 

隔壁房间!

 

那声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同成千上万颗坚硬的塑料弹珠被同时倾倒在薄铁皮上,又像是无数冰冷的齿轮在高速运转中骤然卡死、摩擦、崩裂!尖锐、急促、毫无韵律可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式疯狂,粗暴地穿透那层象征性的隔音墙。它不是闯入,而是轰炸!密集的“咔哒”声如同冰雹组成的弹幕,狠狠砸碎了她精心守护、刚刚沉浸其中的那片宁静湖面,瞬间将水底的月光、漂浮的思绪、沉淀的心绪统统搅得粉碎。那噪音更像是一群挣脱了缰绳的金属怪兽,在隔壁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用它们冰冷坚硬的蹄爪,无情地践踏着她珍视的听觉领地。

 

“又来了——!” 苏星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随即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屈辱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在瞬间冲上脸颊,灼烧感比外面的烈日更甚,耳膜嗡嗡作响。不是因为热,而是那股被反复侵犯、被彻底无视的滔天愤怒!上周五那个被毁掉的下午,那份无处宣泄的憋闷,此刻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在她胸腔里轰然引爆!她猛地从琴凳上弹起,柔软的练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踏出沉重而急促的闷响,仿佛她全身的重量都化作了沸腾的怒气,狠狠砸向地面。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冲到隔壁门前——门虚掩着,一道缝隙如同嘲笑般张开,里面更浓郁的冷气和那股该死的、带着焦苦烘焙香的咖啡味,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像诱饵,更像挑衅。

 

没有任何犹豫,她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那扇碍眼的门彻底撞开!门板撞击墙壁的巨大声响,是她愤怒的第一声咆哮。

 

房间不大,只放着一张堆满书本杂物的长桌和几把椅子。顾沉舟就坐在唯一还算整齐的角落,背对着门口,面朝着巨大的落地窗和窗外刺目的阳光。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机械键盘上翻飞、跳跃、敲击,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垂下的、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如同深奥的咒语瀑布般不断向下滚动。桌面上更是狼藉一片,摊开的厚重计算机书籍、散乱的打印稿、还有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黑色马克杯,咖啡的浓香几乎要盖过空调的冷气。

 

是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锥,带着尖锐的寒意,瞬间刺穿了苏星晚沸腾的怒火。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怎么会是他?!那个在开学前一周,于校外那家名叫“时光角落”的、弥漫着咖啡香与老旧书卷气的小店里,被她亲手制造的灾难彻底殃及的“倒霉蛋”!

 

记忆的画面带着强烈的羞耻感汹涌回放:她抱着刚买的琴谱转身,脚下被谱袋绊了一个趔趄,身体失控地前倾——手中那杯滚烫的、浮着细腻奶泡的拿铁,如同慢镜头般脱手飞出!深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精准无误地、泼洒在他那件干净得近乎一尘不染的浅灰色卫衣前襟!那刺目的污渍如同恶毒的花朵瞬间绽放、蔓延,吞噬掉那片干净的灰。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看到他骤然蹙紧的眉头,像刀锋刻下的纹路,周遭空气的温度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仿佛瞬间降至冰点,那种无声的压迫感让她头皮发麻,指尖冰凉。她语无伦次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纸巾,像个笨拙的小丑。而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忍耐,接过她颤抖着递过去的纸巾,极其敷衍地在污渍上按压了几下。他甚至没有抬眼再看她一次,只用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最后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无地自容的漠然。然后,他转身,留下一个冷硬决绝的背影,将她那句带着哭腔追出的“我赔你……”彻底切断在嘈杂的咖啡馆背景音里。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这狭小的琴房走廊,竟成了他们尴尬历史的续集舞台!此刻的愤怒里,瞬间掺入了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一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谬感。

 

苏星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尴尬和旧怨,走到那面作为两个房间唯一分隔的磨砂玻璃隔断前,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叩了叩。

 

“同学,”她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紧绷,“这里是琴房区域。”她顿了顿,看着玻璃对面那个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敲门声充耳不闻的背影,加重了语气,“能麻烦你小声一点吗?键盘的声音太大了,非常影响我练习。”

 

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和最后通牒般的期待,紧紧盯着那个背影。

 

玻璃那边,飞速敲击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顾沉舟的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侧过脸。

 

目光透过无框眼镜的薄片投射过来,那眼神,冷得像隆冬时节深山里结了厚冰的湖面,幽深、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更找不到半分歉意或者被打扰的不安。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更添几分疏离。他的视线在苏星晚脸上停顿了不到一秒,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意义的符号,然后便冷淡地移开,重新落回闪烁的代码上。

 

“你可以换个房间。”他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修长的手指已经重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机械轴体特有的、清脆又响亮的“咔嗒咔嗒”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挑衅的指令,骤然变得更加密集、更加肆无忌惮,瞬间填满了小小的房间,也狠狠敲打在苏星晚紧绷的神经上。那声音仿佛带着无形的尖刺,一下下扎着她的忍耐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