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抉择与承诺

那份来自卡尔斯顿大学的确认邮件,静静地躺在顾沉舟的邮箱里,像一枚淬火的勋章,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划过,留下模糊的水痕——那是掌心渗出的汗。最终,他还是将它打印了出来。薄薄的A4纸,承载着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量。

 

纸张的边缘,很快被他反复摩挲的指腹磨出了毛边,细小的纸纤维微微翘起,在昏黄台灯的光晕下,形成一圈毛茸茸、脆弱不堪的光环。那触感粗粝,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易碎感,如同他此刻被反复揉搓、悬在命运崖边的心。

 

宿舍里,只有老旧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屏幕上,是卡尔斯顿大学计算机学院的主页。那些光鲜亮丽的实验室照片,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前沿项目名称——“量子算法优化”、“神经形态计算”、“跨模态人机交互”……每一个都像隔着冰冷玻璃橱窗的顶级盛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触手可及,却又远隔重洋,遥不可及。键盘旁摊开的厚重专业书,那些曾让他痴迷的、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和晦涩符号,此刻都模糊成了背景里毫无意义的噪点。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回打印纸上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为期一年”。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反复描摹着这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血里,又仿佛想用体温将它们彻底融化。那冰冷的印刷体,似乎正被他指尖传递的灼热与无声的焦虑一点点烫穿。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昼夜交替,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的漫长分隔。太平洋的浩瀚波涛,十二小时黑白颠倒的时差鸿沟……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他脑海里翻滚、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闭上眼,视网膜上却异常清晰地映出苏星晚弹琴的模样。是图书馆后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夏末的晚风穿过繁茂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竟奇妙地与她指尖流淌出的音符韵律相合。她微微侧着头,颈项拉出优美而专注的弧线,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她蹙着眉尖,沉浸在旋律的深海,长而密的眼睫低垂,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温柔的扇形阴影。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晚风里,她总会习惯性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琴谱,精准地落在他所在的方向。那一刻,唇角绽开的笑意,清澈、温暖,带着一丝完成作品后的羞涩与满足,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那是他疲惫学业里最柔软的归处,是抵御一切喧嚣的宁静港湾。

 

“呼……”顾沉舟猛地睁开眼,视网膜上苏星晚含笑弹琴的幻影瞬间被惨白的日光灯和冰冷的电脑屏幕刺破。一股灼热的气流毫无预兆地直冲喉头,带着窒息般的酸楚。他几乎是扑向书桌,抓起那半杯不知放了多久的凉水,仰头狠狠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带着隔夜水特有的滞涩感,滑过干渴灼烧的喉咙,带来片刻刺激性的清醒。但那点凉意如同杯水车薪,瞬间就被胸腔里那团名为“分离”的野火吞噬殆尽,只留下更深的焦渴和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火焰灼烧的钝痛。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狭小的宿舍空间顿时显得逼仄压抑。他像一头困兽,焦灼地踱步。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却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而滚烫。窗外,暮色四合,吞噬着白昼最后的光亮。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窗玻璃上投下他烦躁晃动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循环往复。那影子仿佛是他此刻心绪的具象——混乱、不安、无处安放。

 

他必须见到她。立刻,马上。一分一秒都无法再等。

 

他抓起手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重重地戳在冰冷的屏幕上。每一个字母的敲击都像是在敲打自己的心脏:“老地方,湖边,等你。”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过分安静的宿舍里突兀地响起,如同石子投入死水,荡开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涟漪。

 

湖边的暮色,浓烈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夕阳像一块被烧透的、巨大无比的烙铁,沉甸甸地、义无反顾地坠向远方青黛色的山峦。天空和湖水都被这最后的炽热点燃,泼染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燃烧般的橙红,仿佛天地都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自焚。顾沉舟靠在熟悉的柳树下,粗糙开裂的树皮抵着他僵直的脊背,传递着一种微凉的、属于植物的坚硬触感。湖面被晚风揉碎,粼粼波光跳跃闪烁,碎金乱玉般刺得他眼睛发涩、生疼。

 

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苏星晚步履轻快,如同被晚风推送着前行,像一只结束了一天奔波、终于归林的倦鸟。她走近了,脸上还带着刚从琴房出来的那种特有的光彩——一种沉浸在旋律世界后尚未完全褪去的恬淡与满足,眼眸清澈,唇角自然上扬,仿佛自带柔光滤镜。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沉舟?”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呼唤,她缓缓地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她的身姿轻盈,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微微仰起的面庞宛如清晨绽放的花朵,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她的声音中还残留着刚刚结束练习的微喘,那细微的喘息声如同轻柔的风,轻轻地吹拂过他的耳畔。而在这微喘之中,更蕴含着一种见到他时毫不掩饰的欣喜,仿佛他的出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她的目光如同春日暖阳般温暖,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他就是她眼中唯一的焦点。在这一瞬间,时间似乎都为他们而静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她的手如同本能一般自然地伸展开来,想要帮他拂去肩头可能并不存在的落叶。这个动作是如此的自然而亲昵,就像是他们之间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互动。

 

顾沉舟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所有在宿舍里反复推敲、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那些试图轻描淡写的铺垫,那些强调机遇难得的理由——此刻都哽在喉头,沉重得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在那清澈的眸子里看到即将破碎的光。视线慌乱地低垂,最终落在她沾着一点新鲜草屑的帆布鞋鞋尖上,那点绿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沉默,如同沉重的幕布,骤然降落在两人之间。只有晚风掠过湖畔芦苇丛发出的单调沙沙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宣判敲打着节拍。湖水的微腥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此刻却只让他感到窒息。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天地间最后一点稀薄的氧气,终于,将手中那几张被他攥得温热、甚至有些濡湿的纸递了过去。纸张的边缘,清晰地印着他掌心潮湿的纹路和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印。

 

“学校……有个交流项目,”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去国外……A国,卡尔斯顿大学。计算机领域的顶级项目……‘未来计算领航者计划’。”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拿到推荐名额了。”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几乎被湖面吹来的风瞬间卷走、消散在浓烈的暮色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星晚脸上那抹因他急召而染上的、带着琴房余韵的恬淡笑意,如同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僵在唇角。那生动的、流淌着暖意的光彩,仿佛被无形的冰霜急速覆盖、冻结,凝固成一张毫无生气的、美丽却冰冷的面具。更像是一幅色彩明丽、笔触灵动的油画,被泼上了速冻剂,所有的鲜活与暖色都在刹那间失去生命力,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的静态。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冰冷的打印字上,尤其是那个被加粗的“一年期。”视线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钻头,要将那三个字从纸上彻底剜去。胸口猛地一窒,仿佛有块看不见的万钧巨石轰然压下,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变得稀薄而冰冷刺骨,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粗糙的柳树干,指尖传来的粗粝感和树皮的微凉,成了此刻支撑她摇摇欲坠身体的唯一真实依托。

 

她竭尽全力地想要牵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个笑容或许是为了表示理解,或许是为了传达祝福,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展现出内心的平静。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那嘴角的弧度却始终显得异常僵硬,宛如冻土上被强行撕裂的裂痕一般。

 

这笑容不仅没有丝毫的自然流畅之感,反而透露出一种扭曲和不自然的状态。它仿佛是被硬生生拼凑而成的,每一个细微的线条都显得那么生硬和突兀,让人不禁为之心疼。

 

更让人感到揪心的是,这个笑容中还弥漫着一种破碎的脆弱感。就好像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无数的伤痛和无奈,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如玻璃般瞬间碎裂。

 

“这……这是好事啊,沉舟。”她的声音飘忽着,努力想拔高,想注入一点欢快的语调,却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颤抖尾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裂的琴弦,“你应该去的……这么好的机会……必须去。”她抬起头,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茫然地投向那片被夕阳烧得如同熔金般沸腾的湖面。跳跃的水光太过刺眼,瞬间刺痛了她的眼底,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那片燃烧的辉煌。她飞快地眨着眼,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急促颤动,试图将那不合时宜、汹涌而至的湿意逼退回去,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一年……其实不长的。我们,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很方便的。你专心学你的,冲击你的巅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空洞的自言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练我的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风里。

 

顾沉舟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又酸又痛,几乎要碎裂开来。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强撑的笑容下,那无法掩饰的苍白脸色,以及眼底深处那如同摔碎的水晶般、片片剥落的光彩。那强作的镇定,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他心如刀绞。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隔阂与伪装。一种溺水者般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把将她那双冰凉的、正微微颤抖着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那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沿着手臂的脉络直抵他同样在剧烈战栗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星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溺水者般的恐慌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我知道……这不容易……对你,对我,都太难了。”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掌心细微地瑟缩了一下,这让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流逝的一切。“可我害怕……星晚,我真的害怕……”他不敢说出那个词,那个代表着彻底失去的、令人绝望的深渊——“失去你”。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舌根发麻,喉咙灼痛,只能化作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痛楚,沉甸甸地、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的身上,试图让她感知到他灵魂深处的战栗。“我怕这一年……会改变太多东西……距离,时差,新的环境……我怕……”

 

苏星晚被他掌心那灼人的、仿佛能点燃一切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她终于转过头,视线不再是茫然地投向远方,而是直直地、勇敢地撞进他盛满惊惶、痛苦与脆弱交织的眼眸深处。湖面跳跃的金红碎光映在她眼中,像两簇在暴风雨中依然倔强燃烧、不肯熄灭的火焰。泪光在火焰的边缘晶莹闪烁,如同包裹着火焰的水晶,却倔强地悬在眼眶边缘,不肯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