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演出前夕的重重考验
货车刺耳的刹车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久久不散。苏星晚指尖发颤,轻轻抚过那件被捧在怀里的月白色长裙。领口处,一道狰狞的裂口正肆意嘲笑着,像一张扭曲的嘴,撕碎了所有关于优雅绽放的想象。昂贵的丝绸在她指腹下冰凉一片,精心缝缀的水晶珠串狼狈地耷拉着,不再闪光。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橡胶摩擦后的焦糊味,呛得人喉咙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粝的颗粒感。
方才惊魂一幕仍在眼前闪回:她和顾沉舟刚从印染厂取回最后一批赶制的演出服,小心翼翼搬上租来的小货车。车子启动,刚驶离厂区不到百米,一辆失控的渣土车从斜刺里咆哮着冲出,司机猛打方向避让,车身剧烈扭摆,装着服装的纸箱在车厢内翻滚撞击,最终轰然倾倒。刺耳的金属摩擦与撕裂声,正是那渣土车擦着他们车尾掠过,刮蹭出的火星,如同死神的狞笑。
“这可怎么办呀,沉舟?”她抬起头,声音里裹着细细的颤音,无助地望着身边的顾沉舟,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两天,仅仅剩下两天,这些承载着舞台灵魂的华服,每一寸针脚都倾注过她无数个深夜的灵感,此刻却成了冰冷的残骸。她蹲下身,手指抚过撕裂边缘毛糙的丝绸,那里曾是她亲手缝上的第一颗水晶,在灯下反复调整过角度,只为捕捉最完美的光。冰冷的绝望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几乎冻结了呼吸。
顾沉舟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那份沉稳的温度奇异地稍稍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别慌,”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焦躁的力量,目光扫过狼藉的纸箱,迅速判断着,“我记得学校后街深处,有位裁缝奶奶,手艺……神乎其技。”他利落地挑拣出几件伤势最重的衣裳,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走,现在就去!这些,或许还有救!”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将狭窄的后街小巷涂抹得更加幽深。两旁的旧式砖墙夹出仅容两人并肩的通道,墙皮斑驳,青苔在砖缝里蔓延。裁缝铺的木质招牌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模糊不清,“陈氏巧手”几个字被岁月侵蚀得只余下苍劲的轮廓。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门轴似乎已锈死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棉布、樟脑和微尘的暖香扑面而来,仿佛闯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里面空间不大,却密密匝匝堆满了各种布料,一卷卷,一匹匹,依墙垒起,如同沉默的彩色丘陵。墙角一架老式缝纫机占据显要位置,旁边是熨衣板、竹编的针线筐、挂着各色丝线木轴的架子。空气里浮动着织物特有的气息,沉静而古老。
一位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奶奶,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金丝边眼镜,正伏在那架老式缝纫机前忙碌着。机针嗒嗒嗒地啄着布料,发出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节奏,像某种古老的心跳。她听见门响,并未抬头,只是手指依旧精准地引导着布匹移动。
顾沉舟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恳切。奶奶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像一把尺子,扫过顾沉舟怀里捧着的那些破损的华服。她拿起苏星晚那件领口撕裂的月白长裙,指腹轻轻捻过撕裂处边缘细密的丝缕,又对着悬挂在缝纫机上方那盏蒙尘的灯泡仔细审视着那繁复的刺绣底纹——那是苏星晚一笔笔勾勒的云水纹样。她眉头微微蹙起,沟壑纵横的脸上神色凝重。
“料子是好料子,这绣工也考究,”奶奶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像旧唱片划过唱针,“要补得看不出来,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两张写满焦虑的年轻脸庞,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慈和,“这云水纹,针脚走向刁钻,断口又正好在筋络上……不过,试试看吧。你们坐会儿。”她指了指角落两张蒙着褪色碎花布套的小板凳。
苏星晚的心悬在半空,和顾沉舟局促地坐下。小铺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等待的时光。昏黄的灯光下,裁缝奶奶的身影显得格外专注。她换上一副更精细的老花镜,凝神屏息,指尖捻起一根细若发丝的银白丝线,对着灯光,屏气凝神了好几次,才终于将线稳稳地穿过那枚小小的针眼。针尖在细密的绸缎上谨慎地探入、挑起、拉紧,动作轻巧得如同呼吸,却又带着一种千钧的力量感。
苏星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枚细小的银针。每一针落下,都像在她绷紧的心弦上轻轻拨动一下。细微的紧张和巨大的期待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顾沉舟的衣袖,指尖冰凉。顾沉舟的手无声地覆上来,干燥而温热,掌心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他低声说:“奶奶年轻时,据说给省剧团修补过被火烧毁的整台戏服。” 这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星晚心里漾开一丝涟漪,带来微弱的暖意。
时间在紧张的寂静里被无限拉长。挂钟的滴答声仿佛放大了十倍。奶奶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下闪着微光,她却浑然不觉。苏星晚看到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但下针的手却稳如磐石。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裁缝奶奶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疲惫。她抬起头,嘴角却带着一丝近乎满意的弧度。她将那件月白长裙小心地拎起来,对着灯光,展示给苏星晚看。
“啊!”苏星晚低低地惊呼出声,瞬间捂住了嘴,眼眶倏地发热,视线瞬间模糊。
那道狰狞的裂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在领口斜斜绽放的、用银白丝线精心勾勒的玉兰花!花瓣层层叠叠,舒展而灵动,边缘晕染着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月青色,巧妙地覆盖了所有破损的痕迹,甚至顺着原有的云水刺绣纹理自然地蔓延开去,仿佛它原本就该生长在那里,是这幅云水画卷里自然生出的精魂。原本丑陋的伤痕,竟化作了神来之笔,整件裙子因此焕发出一种超越设计稿的、意外而隽永的灵气,如同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
“奶奶!您……您简直是仙女!”苏星晚的声音哽咽,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落下来,闪烁着纯粹的感激光芒。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那朵玉兰,却又怕惊扰了这份神迹。
裁缝奶奶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老手艺,勉强还能派点用场。这玉兰……当年我师父教过,最难是让新补的‘生’气融进老绣片的‘旧’韵里……剩下的,”她指了指顾沉舟带来的其他几件破损服装,“我赶个夜工,误不了你们的大事。” 那语气平淡,却有着千钧的承诺。
服装的危机似乎终于被这双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暂时抚平。两人抱着修补好的衣服,脚步沉重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踏进灯火通明却空荡的排练厅。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考验这对年轻人紧绷的神经到底能承受多少重量。他们脸上的庆幸甚至还未完全展开,负责道具的同学小赵便一脸惨白、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
“星晚姐,沉舟哥……出……出事了!搬琴的时候,架子没卡稳……滑……滑脱了!”他颤抖的手指指向角落。
那里,一架深棕色的三角钢琴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斜倚着,琴盖半开,露出里面原本整齐排列此刻却凌乱不堪的琴槌和琴弦,几根弦甚至明显地松弛下垂。更令人心碎的是旁边静静躺着的一把古旧的小提琴,琴身深沉的酒红色泽在灯光下显得黯淡,琴颈无力地歪向一边,三根琴弦赫然断裂,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在空气中微微颤着余音,像垂死的叹息。琴身侧面,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新裂痕,从琴腰处向上蔓延寸许,如同皮肤上流血的伤口,刺眼无比。
苏星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刚才看到破损服装时更甚百倍!乐器,这是演出的灵魂,是流淌的血液!她几乎是扑到钢琴前,指尖颤抖着按下中央c键。沉闷、迟钝,伴随着令人心慌的“沙沙”摩擦杂音,如同患了重病的老人痛苦的呻吟。她又迅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把断了弦的小提琴,冰凉的琴身触手生寒。那道裂痕在她指腹下清晰可辨,她甚至能想象出它崩裂时那令人心碎的脆响。
“立刻联系维修室的张师傅!”顾沉舟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排练厅里死寂的恐慌。他拿出手机的手很稳,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但苏星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拨号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生理性的轻颤。他语速极快,简明扼要地描述了钢琴和小提琴的惨状。
张师傅来得很快,带着满身浓重的机油味和一个巨大的、看起来能装下半个世界的专业工具箱。他二话不说,立刻围着钢琴仔细检查起来,用强光手电照射内部,手指灵巧地拨动检查击弦机,眉头很快拧成了疙瘩。接着,他又拿起那把断弦的小提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对着顶灯反复查看琴头旋钮的损伤、琴桥的歪斜,尤其是那道刺目的新裂痕。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裂痕边缘,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钢琴是联动装置移位卡顿,几个榔头也歪了,调校起来费工夫,但能弄好,给我点时间。”张师傅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然而下一刻,话锋陡转,指向那把小提琴,眼神变得异常凝重,“麻烦的是它。这琴……有点年头了,看这做工和包浆,不是凡品。关键是这弦,”他指着琴弦断裂处残留的、在灯光下泛着独特冷硬金属光泽的断头,“这是老派琴师定制的合金弦,里面掺了特殊金属,音色很独特,市面上很难找。我记得……”他皱着眉努力回忆,“市中心‘天籁乐器行’的老王头那里,或许还有一点存货。只是……”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无情地指向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通常八点就打烊锁门了,老王头性子倔,关门就走,雷打不动。”
“特制?存货?”苏星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声音发紧,“只有他那里可能有?”
“对!”张师傅肯定地点点头,“这种弦,当年产量就极少,只有追求极致音色又不怕麻烦的老琴师会用。老王头那儿,是他师父老陈头的存货,老陈头就是做这个的……现在,怕是绝响了。”他的语气带着对往昔手艺的惋惜。
顾沉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钟面,没有丝毫犹豫。“地址给我!我现在就去!”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抓起桌上记着地址的纸条,冲出了排练厅大门。苏星晚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他疾奔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一闪而逝,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像一颗义无反顾投入浓墨的星子。
“星晚姐,我们……钢琴……”小赵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看着那架沉默的庞然大物。
“别慌!”苏星晚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刺得肺腑生疼,却奇迹般地让她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换来一丝清醒,“相信顾沉舟!我们帮张师傅,先把钢琴稳住!能恢复多少是多少!”她猛地转身,眼神重新变得像淬火的钢,尽管那坚硬之下是汹涌的惊涛骇浪。她利落地挽起袖子,迅速给张师傅递工具,扶稳拆卸下来的沉重琴键盖板,在张师傅精准而简短的指令下,小心翼翼地协助他用特制的钳子拨正歪斜的击弦机部件,用软布擦拭琴槌上沾染的灰尘。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鬓角流下。每一次榔头敲击琴槌进行微调时发出的沉闷回响,都像重锤般敲打在她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疯狂祈祷:沉舟,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赶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