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创作困境与心灵扶持
琴房的空气凝滞如铅。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切割进来,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斑,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寒意。苏星晚僵立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指尖悬在冰冷的象牙白琴键上方,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几毫米的距离,此刻却像隔着一片绝望的冰洋。那些曾经与她灵魂共舞的音符精灵,那些只要她指尖轻触便如溪流般自然奔涌、充满生命力的旋律,此刻杳无踪迹。源头,被彻底封死。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顾沉舟的声音,他用冰冷的算法生成的无数怪异、破碎却充满原始能量的音乐片段,作为她迷失时的星图和罗盘。在他的引导下,她不再惧怕那些刺耳的噪音、那些颠覆传统的结构,而是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拿起手术刀,带着近乎冷酷的分析精神,解剖声音的肌理、骨骼与神经。她学会了在混沌中寻找秩序,在无序中提炼力量。那片名为《熔金之海》的音乐之海,正是在这种近乎自虐的理性探索与内心燃烧的情感熔炉中,艰难地、一点点地从绝望深渊里托举出来。它承载着博物馆那幅油画带给她的震撼——落日熔金的壮烈辉煌与惊涛骇浪的原始力量相互吞噬、交融的瞬间。
然而,这刚刚凝聚成形、还带着新生脆弱的勇气,就如同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却又不堪一击。就在半小时前,这颗勇气的露珠,被音乐节最大的幕后金主、星耀资本的掌舵人陈明宇,用几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语,无情地击碎了。
那话语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剑,轻易地刺破了勇气的表面,让其中的水分迅速蒸发,只留下一片干涸和空虚。这勇气在陈明宇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就像一只被巨人踩在脚下的蚂蚁,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被碾碎的命运。
“苏小姐,”陈明宇的声音平稳得像精密的仪器,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波动,“艺术价值,当然值得尊重。但任何价值,都需要更广泛的认同基础来支撑其市场价值,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他身体微微前倾,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金丝眼镜,精准地锁住苏星晚眼底的每一丝波澜,“是坚持你那片可能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的‘海’,还是拥抱一个确定辉煌、万无一失的舞台,就在你一念之间。”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苏星晚最敏感的神经。“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这几乎是所有创作者最深的梦魇。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一个厚重的深蓝色文件夹滑过光洁的红木桌面,稳稳停在苏星晚面前。烫金的星耀徽标在斜射的阳光里反射出冷硬、炫目的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刚刚在琴房里、在那些艰难挣扎的日夜中构筑起的、还带着旋律余温的薄薄勇气。窗外,流云悠然飘过触手可及的都市天际线,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构成一幅冰冷而疏离的繁华图景。可苏星晚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底部猛然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她仿佛看到那片刚刚被她和顾沉舟小心翼翼从深渊里托举出来的、燃烧着落日熔金与翻滚着惊涛骇浪的音乐之海,还未真正面世,就被眼前这双翻云覆雨、掌控着资本巨轮的手,轻易地碾碎在冰冷的商业逻辑与风险评估的表格之下。那海,似乎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
“陈先生,”苏星晚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她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却出奇地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然而,那声音却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干涩得让人有些心疼,就像琴房里那蒙尘已久的丝绒琴罩,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摩擦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陈先生,那双锐利的鹰目让她感到有些压力,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与之相对,毫不退缩。接着,她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作品,是我用心血和汗水浇灌而成的结晶。我理解您的商业考量,也明白市场需求的重要性。但是,音乐节邀请函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苏星晚’三个字,而不是星耀资本音乐流水线上的定制产品编号。”
说到这里,苏星晚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透露出一丝不甘和坚持。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陈明宇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算不得笑容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疏离。“苏小姐,我很欣赏你的坚持。艺术家,总该有点脾气。”他指尖再次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笃、笃,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敲在苏星晚的心上,“但舞台之下,是数千万级的投资,是无数工作人员日夜奔忙的心血,是赞助商的期待,是成千上万张门票承载的观众信任。情怀填不饱肚子,也撑不起一个成功的、需要盈利的音乐节品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文件夹,“你的‘海’,立意很好,很有野心。但太险了。市场需要的是什么?是共鸣,是能被大多数人瞬间抓住、产生情感连接的旋律,是稳妥的情绪出口,是一场愉悦的、有安全感的体验。而不是一场可能把观众淹没、让他们不知所措的、过于个人化的声浪实验。”他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隐入高背沙发椅深沉的阴影里,只余下那双眼睛,在光线的切割下显得更加锐利迫人,仿佛能穿透人心。“文件夹里,不止有我们为你量身定做的、经过市场验证的‘成熟’方案,由星耀御用的王牌制作人亲自操刀,确保效果万无一失。还有一份预备合同。签了它,星耀所有的顶级资源——宣传、包装、顶级乐团伴奏、国际级录音团队——会全力为你护航,确保你在那个万众瞩目的夜晚,光芒万丈,成为真正的‘星’。”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然后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苏星晚瞬间绷紧、血色尽褪的脸颊,“至于你现在的作品……《熔金之海》?立意确实独特,可以作为你个人艺术探索道路上的一份珍贵……私人收藏。选择权在你,苏小姐。”他抬腕看了看那块价值不菲、闪烁着冷光的铂金腕表,表盘上的秒针无情地跳动,“时间,”他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最终宣判,“不多了。”
“观云”咖啡厅里流淌的轻柔钢琴曲——一首改编得甜腻圆滑的肖邦夜曲——此刻像无数细密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在苏星晚的耳膜上,与陈明宇冰冷的话语形成残酷的对比。她死死盯着那个文件夹,烫金的徽标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胸腔里翻涌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冰冷的恐惧——对未知后果的恐惧,对坚持可能带来毁灭的恐惧。那股寒意与灼烧感在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让她窒息。
“抱歉,陈先生,”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僵硬。木质椅脚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锐响,瞬间划破了咖啡厅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我无法接受。”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她抓起自己放在一旁的手包,指尖冰凉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肢体。“我的音乐,只属于它自己。”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抗着无形的重压,快步走向那扇厚重的、象征着逃离的玻璃门。将那杯几乎未动、早已冰凉的咖啡,那份沉甸甸如同枷锁的文件夹,以及陈明宇深不可测、如同深渊般的目光,统统甩在身后。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片云端之上的奢华与彻骨的冰冷。
电梯急速下降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她,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挤压出来。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闷闷地传来,像遥远的潮汐。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般的刺痛,胸腔里那颗心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坠向无底的黑暗深渊。陈明宇的话反复回响:“无人喝彩……风险不可控……千万级的投资……无数人的饭碗……”每一个字都像巨石,砸在她刚刚鼓起的、脆弱的勇气上。她拒绝了,痛快淋漓地拒绝了。可是,然后呢?星耀是最大的金主,拥有翻云覆雨的能量。她是不是太冲动了?会不会就此被彻底封杀?《熔金之海》会不会永远沉入黑暗,再无见光之日?巨大的恐惧和后悔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推开那扇琴房的木门,伴随着“嘎吱”一声,仿佛时间都被这扇门唤醒了。门后的世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息,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
这股气息,是松香的清冽,如同山间清泉,沁人心脾;是旧乐谱纸张的微尘气息,带着淡淡的陈旧和历史的厚重;还有一丝钢琴漆面特有的、沉静的木香,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地守护着这片空间。
这股气息,就像一双温柔而悲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那原本冰冷颤抖的身躯,在这一瞬间被这股力量包裹,仿佛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这里,是她灵魂的避难所,是她在风暴中的锚地。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如何狂风骤雨,只要她走进这个琴房,一切都会变得宁静。
顾沉舟正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那把磨旧了的绒面扶手椅里,他的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声学理论专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听到门响,他的头猛地抬起,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苏星晚。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外表,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波澜。
他看到了苏星晚脸上尚未褪尽的苍白,那是被恐惧和震惊所侵蚀的痕迹;他看到了她眼中强压却依然汹涌的惊涛骇浪,那是内心世界被风暴肆虐后的狼藉;他还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无法抑制的情绪在身体上的反应。
不需要任何言语来表达,她整个人所散发出的气息就如同一场巨大的风暴一般,让人无法忽视。那股气息仿佛是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的,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四周席卷而去。
这股气息异常猛烈,就像狂风骤雨一般,让人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它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所震慑。
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只有那股风暴在肆虐着,发出阵阵怒吼。
“他……”苏星晚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钢琴边,手指无意识地、眷恋地拂过光滑冰冷的黑色琴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他要换掉《熔金之海》。”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割裂着喉咙。“给了……一份他们所谓的‘成熟’方案,由他们的金牌制作人操刀,确保……‘效果可以预期’,‘风险完全可控’……”她复述着陈明宇那些冷酷精准、如同商业报告般的措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顾沉舟合上书,厚重的书页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没有立刻询问细节,只是沉静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高大,像一座沉默而坚实的山岳,无声地矗立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等待着,也支撑着她积蓄力量去翻越这突如其来的绝壁。“你怎么回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感,穿透了苏星晚心头的混乱。
“我拒绝了。”苏星晚抬眼看他,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混合着未消的愤怒、深深的屈辱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脆弱恐惧。“我说……我的音乐只属于它自己。”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但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沉舟……那是星耀!他是最大的金主!我……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万一……万一他动用资源封杀我,万一《熔金之海》真的……”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未知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没有万一。”顾沉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像铁锤砸下。他伸出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暖意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传递过来。“你做得对。星晚,你记住,”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金主,能用金钱买断一个创作者灵魂深处的声音。他要换掉的,不仅仅是一首曲子,那是你的一部分灵魂,是你用生命体验浇灌出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妥协这一次,就永远失去了那个真正的‘苏星晚’。”他的话语像重锤,敲碎了她心头的犹豫。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钢琴凳前坐下,自己则拉过旁边平时放乐谱的琴凳,与她并肩而坐。琴房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暮色渐沉的室内显得格外亲密。“告诉我,他具体说了什么?关于我们的曲子,关于《熔金之海》。”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引导她梳理、宣泄的耐心。
苏星晚定了定神,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她将陈明宇那番“过于个人化”、“实验性太强”、“缺乏大众共鸣点”、“结构风险不可控”、“可能造成观众理解障碍”的冰冷论调,以及那份预备合同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存在,原原本本地、带着一丝后怕复述出来。随着她的讲述,顾沉舟的眉头微微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越来越亮,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被挑战激起的、冷静到极致的锐利锋芒,如同磨砺中的寒刃。
“实验性强?风险不可控?”顾沉舟听完,嘴角竟勾起一丝近乎锋利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他霍然站起身,走向靠墙那张堆满书籍、乐谱和设备的书桌,那里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快速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亮起,映亮他专注的侧脸。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唤醒沉睡的程序。黑色的背景上,复杂的音频处理界面亮起,无数彩色的波形图、瀑布般的频谱分析图、跳动的频率柱状图重新开始流淌、变幻,旁边是密集滚动的、如同瀑布般的代码流。“他所谓的‘不可控’,”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基于数据和逻辑的笃定,冰冷而强大,“仅仅是因为《熔金之海》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认知范围里那些僵化的、模式化的商业评估模型!我们的创作过程,每一步都是可控的,可追溯的,建立在坚实的逻辑和情感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