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7章 压抑!(第2页)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滞的、混合了煤渣微腥、食堂粥饭寡淡气息与……浓重消毒水味的冰冷。
斯大林街旧名的最后一丝尘埃,彻底被昨夜那场席卷校园的恐惧风暴碾碎、冻结。
松江机械学校的脉搏,在运动会正式开幕日的鼓点与文艺汇演最终彩排的倒计时中,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被强行压抑的搏动。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晨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毫无暖意的光斑。
宿舍如同冰窖。
王亮赤膊套着海魂衫背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折腾他的哑铃,只是佝偻着背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沾满机油污迹的双手,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搓揉着。
冯辉蹲在角落,厚瓶底眼镜滑落鼻梁,他却没有推上去,只是盯着面前摊开的《理论力学》扉页,书页空白处被他用铅笔无意识地画满了杂乱的线条和扭曲的几何图形。
王岩的宝贝足球孤零零地滚在墙角,他本人则抱着膝盖蜷缩在上铺,下巴抵着膝盖,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了任何嬉笑的痕迹。
吴东更是反常,他那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被倒扣着塞在床底最深处,仿佛那是一件需要掩埋的罪证。
他背对着门躺在床上,被子蒙过头,只露出一撮炸毛的板寸,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微微颤抖。
任斌依旧坐在床沿,用那块洗得发白起毛的旧绒布擦拭着全家福相框。
只是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近乎凝固,如同寒潭深处的冰。
角落里,罐头台灯的光晕微弱。何木的刻刀和黄杨木野蔷薇半成品被一块深蓝色的粗布仔细盖住,如同掩埋。
雁洋的凤凰205相机连带着背包一起塞进了柜子最底层。
“安静。”靠窗上铺传来温阳冷硬如万年玄冰的低喝。
他已换上浆洗笔挺的蓝布工装,袖口一丝不苟挽到肘部。
他背对着众人,面朝墙壁,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枕边,那枚黄铜水平仪反射着死寂的光泽。
黄铜烛台底座上,“±0.00”刻痕旁,橘黄糖纸、深酒红蕾丝碎片、那片沾着油污的深蓝棉布碎片,以及那片印着模糊小熊图案、边缘沾着可疑暗红污渍的透明糖衣,构成一幅在晨光下无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静物画。
“操场集合。运动会开幕式流程,不得有误。”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加冰冷、简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出,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威压。
“昨夜之事,禁言。违者,严惩。”最后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在死寂的宿舍里留下冰冷的寒芒。
无人应答。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任斌擦拭相框时布料与玻璃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张煜拿起运动外套,后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安静泪水冰冷的触感和控制台震动的余波。
口腔里的铁锈味浓重得令人作呕。裤袋里,安静的白手帕、黄莺的钢管和蔷薇果,如同冰冷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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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的景象,如同一场盛大的葬礼前奏。
巨大的红色横幅“松江机械学校第十九届秋季运动会”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猎猎作响,鲜艳得刺目。
煤渣跑道被打扫得异常干净,甚至泛着不自然的暗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跑道内侧靠近实习车间西侧的围墙下,那片区域被崭新的、醒目的黄色警戒带封锁!
几处深褐色的污渍被厚厚的石灰粉覆盖,像几块丑陋的白色补丁,突兀地钉在暗红色的跑道上。
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学生们按照班级方阵集结,人头攒动,却诡异地没有太多喧哗,只有压抑的窃窃私语和无数道或惊惧、或探究的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那片禁区,又迅速移开,带着心照不宣的恐惧。
张煜站在机械系96级的方阵中,感受着周遭沉重的气氛。
后背仿佛被无数道目光刺穿。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几个同学的低声议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听说了吗?刘强那手……废了……”
“保卫处问了一夜话……车间那边的人嘴都跟焊死了一样……”
“太狠了……那女人就是个疯子……”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没听温阎王说……”
议论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刀刃切断。
一股混合着机油、冷冽山茶花和淡淡血腥味的危险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骤然席卷了方阵边缘!
张煜心头一凛,猛地侧头。
蓝山!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机械制造系94级的方阵前列。
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深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那条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裤,裤脚塞在沾满新旧油污的高帮工装靴里。
乌黑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苍白的脸颊旁,眼下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脸色憔悴得如同大病初愈。
但那双淬火幽蓝的眸子,此刻却如同冰封的火山口,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冰冷、疲惫、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凶兽般的警惕与戾气!
她的右手,赫然缠着厚厚的、浸出点点暗红色血迹的白色绷带! 绷带缠绕得极其潦草,边缘甚至沾着黑色的油污。
她就那样沉默地站着,身姿挺拔,却像一柄伤痕累累却依旧锋芒毕露、沾着血迹的残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那股混合着机油、山茶花、血腥和浓重戾气的危险气息,如同无形的力场,将她周围几米内的空间都冻结了!
94级方阵的学生们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更大的距离,眼神躲闪,噤若寒蝉。
整个操场的气氛,因为她的出现,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煜的目光死死盯在她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昨夜强行推压液压杆时,那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的触感再次清晰!
蓝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带着审视和警告。
当那淬火幽蓝、布满血丝的眸子扫过张煜所在的方阵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冰冷的警告、深重的疲惫、一丝被压抑的暴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烦躁!
随即,目光移开,如同刮过一片无足轻重的尘埃。
但那瞬间的交错,却让张煜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爪攥紧!
开幕式冗长的领导讲话在压抑的沉默中进行,如同念着沉闷的悼词。
当轮到运动员代表宣誓时,黄莺那熟悉的身影走上了主席台。
她穿着那身明黄色的田径背心和短裤,蜜色的肌肤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脸上努力维持着往日的飞扬神采,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凝重。
她饱满的胸脯随着深呼吸起伏,握拳宣誓的手臂肌肉线条绷紧。
“我代表全体运动员宣誓……”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力量感,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恣意,多了几分刻意强调的坚定,“……服从裁判,尊重对手,顽强拼搏……”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当掠过那片被石灰粉覆盖的禁区时,声音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握拳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饱满的胸脯起伏更加明显。
“……赛出风格,赛出水平!为机械系争光!”
她的宣誓铿锵有力,试图点燃场内的气氛。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敷衍和心不在焉。
黄莺站在台上,明黄色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立无援。
她看向张煜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支持的意味,但张煜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份被强行压下的忧虑——对蓝山的恐惧,对昨夜阴影的忌惮,以及对即将开始的、被血色笼罩的运动会的不安。
开幕式在一种近乎草率的氛围中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向各自的比赛场地或训练区域,但那股沉重的压抑感并未消散,反而随着运动的展开,如同无形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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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铅球投掷区,像一个被遗忘的、充满消毒水味的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金属的冰冷气息和淡淡的石灰味。
巨大的红色横幅下,只有寥寥几个参赛者和工作人员。
加油助威声稀稀拉拉,带着敷衍。
陈琛的身影依旧如同那道清冽的风景线,矗立在投掷圈旁。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和同色短袖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更加冷白的莹润小臂。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项线条,颈侧那粒小小的朱砂痣红得惊心,仿佛这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凝固的火焰。
她正一丝不苟地监督着选手试投后的场地测量,动作精准稳定,如同设定好的精密程序。
一缕白玉兰的冷香,顽强地穿透消毒水的刺鼻和赛场的沉闷,带来一丝令人心颤的凉意。
张煜作为裁判助理,在一旁记录数据。他的目光落在陈琛专注的侧脸上,看着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以及握着记录板、食指指腹边缘那道细微划痕的右手。
在这片被恐惧笼罩的赛场上,她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暴风眼中唯一静止的点,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编号A-103,试投成绩,12.35米。”陈琛清冷的声音清晰地报出数据,毫无波澜。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投掷区!
是朱莓!
她依旧裹在那件宽大得不像话的深蓝色工装外套里,像套在一个巨大的布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