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群山连绵,遮映天际。白色碱地上,一丛一丛扎着青色的刺棘,像到处趴伏了刺猬。山体漆黑,覆满风霜蚀刻的划痕,蹙着尖尖的褶皱,竟是寸草不生。这里没有铺设官道,只有驼队踩过的双蹄印,在砂土中印出浅浅的半月形。就在勾回山道下,转出了一列马队,蹄声疲沓,马身的锁子甲被取下了,人也歪伏着打瞌睡。他们昼夜兼程,已有两月之久,人马俱已困乏之极。携带糇粮的伙伴,有的中途渴毙丧生,他们没有多余的头口承重,只好眼看着食物减少。队伍中仅有一辆平头马车,为了加快脚程,不得不和骑马的人并速而行,可想而知,这对车和人都是折磨。
在能将魂灵甩出的颠簸中,车中人端坐不动,有如山间佛窟中的泥塑。她不涂粉饰,任由狞恶疤痕直露着,斫丧了瓌玉之姿。出玉门关前,她听到了沿途百姓的议论,到现在足有三天,她一直不吃不喝。太子宣瑞跪在她的脚下,捧着扁口军壶、芝麻干馕,请求她入口。她原是最疼这个孩子,看他左摇右晃,恶心欲呕,竟然不赶快扶到锦垫上。
临行前,她亲自督工,组建好了马队,备上够吃半年的干粮,却忘了带上足够的清水。本应在芙蓉池沐浴的宣清,竟然还穿着白袷常服,眉间笼着淡淡的哀愁。她像从前那样,为他考量一切事务,发现他没带鸣王传下的牦尾符节,忙催他去取。连日焦劳,喉咙干渴,看到龙案上有一个荷叶杯,盛着殷红酒酿,异香醉人。她喝了一口,只觉清凉解暑,五脏六腑无比宁帖,然后就人事不晓了。那酒名叫“千日醉”,她醒来时,已经过了河海卫,即算折返,也不及在献俘大典前换回宣清了。
她初时只觉扼腕,须知宣清不降,携太子流亡,燕朝的社稷还能茍存。他既白衣肉袒,牵羊献俘,便是昭告天下,大燕宗庙不复存在。介时她留得残生,也不过无用妇人罢了,是以怅恨不乐。不料她走到玉门关,忽然听到传说,建宁帝抱着先人灵位,自焚而死。这消息过于震骇,她初还不信,直到派人返回打探,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市镇,都在城头挂上了白旗,闭市三日致哀,这才由不得她不信。
可是宣清,除了哭啼啼地跟着她,就是安静地画画,踩死只蚂蚁也不忍,弓弦割破手都会哭,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这一月来,不断有噩耗传来,她的心早已在长时间的抽紧中,忘记了快乐的滋味。可是那时,好歹还有个同胞的亲人,可以分担她的苦乐。然而……这个打击太过沉重,已经压过了她思考的能力。这些天,她脑子里只有一些片段的印象,像是打碎的镜子,有些是真实的过去,有些是她的想象,真与幻交织缠绕,凝固在一个恐怖的画面。思绪如走马灯一般,疯狂旋转,耗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陷在回忆的渊沼,没有了现实的身体反应,甚至闻到干馕的香气,她的胃会因久不进食,先泛起恶心的抽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