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仲春十五,坊间传为百花生辰,琼蕊竞放,葩叶相护,重童如盖。江南旧俗,在这一日,士女游遨,寻芳拾翠,说不尽佳景良辰。自北宋定都东京,此俗北传,经过数百年,不仅东都洛阳,连西京长安也不能不沾染一二。有那未出阁的女儿,三五个相约,扑蝶斗草,头上花胜招飐,走在花树底下,竟不分花面人面了。柳盈订在这一日招会姊妹,实是费了心思。
陶宅比柳邸宽绰,一道月桥横跨绿水,上垂蒙茸细柳,水中游鱼唼喋,白墙上藤葛蔓生。从梅花窗中看去,千丛绿箭,含箨苞紫,似裱着一幅绿纱贴片的古画,人走其中,似能听见林下清啸。太湖石上挂着紫的白的藤萝,洞中伸出一支夭桃,临水弄影,艳色无边。微风轻漾,淑景清和,全不似冬日愁惨。
海棠树下,摆着一张月桌,上盖雨过天青锦缎桌帷,放着个双层攒盒,里面是银杯牙箸、各色点心。柳盈穿着茶色天香绢对襟小袄,搭着秋帛半臂,下系葱绿百蝶双层褶裙,多喝了几杯水酒,双颊缬红。台上演着北曲弦索,鼓板嗷嘈,演员嘴里都跟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蹦词儿。她听出几句,演的是白仁甫的《东墙记》。勾着素脸的花旦,正抖着水袖,花手一拂,折回腰身,捏起嗓子:“……千红万紫,花柳分春。对韶光半晌不开言,一天愁都结做心间恨。憔悴了玉肌金粉,瘦损了窈窕精神。”
本就是恼人天气,蜂蝶嗡鸣,游丝无定,偏还有这嘈嘈切切的声音做背景。柳盈心绪越加烦乱,扶着头,强撑起身:“我去散散酒。”小愫承了柳盈之命,正在陪陶金美看戏。她才看到一个扎着武靠的后生满场翻筋斗,有心效仿,这会儿怎么也不肯老实待在坐墩上。小愫两手抛着杏子,要吸引她的注意,怎奈她见了热闹,忘了贪馋,竟是不依不饶,非要冲到戏楼上去。
这一打岔不要紧,她一回头,竟然不见了柳盈,这下可着了大忙!老爷吩咐她行不离身,坐不离席,若是知道她开小差,跟丢了小姐,非要家法伺候不可!循着假山向前,人迹渐渐清冷,前面一带粉垣,开着中门,将丞相衙门和家人内院隔开。高处有一座小亭,倚山而建,可将园景尽收眼底。那石梯凿得陡峭,她爬了几级就气喘吁吁,仰头一看,果然朱漆阑干间有一道碧色身影,正轻摇罗扇,闲扑粉蝶作戏。风扬起她的裙裾,像一江碧绿的春潮。
“娘欸……”她扶着矮树,揉着走痛了的双脚,埋怨道:“您可真好雅兴!不声不响出来了,都不告知奴婢一声。”柳盈却望着墙根底下的几株碧桃,轻声道:“小愫,去,替我摘一枝来。”小愫刚走上亭阶,一拍额头,拖着哀声:“姑奶奶,您真不能消停会儿!”柳盈咬着贝齿,软语恳求。小愫无奈,只得转身下亭。果然有一树红的,枚红间着烟粉,远看像丛生的火焰。她折了一枝下来,回去递给柳盈。她拿在鼻间嗅了一会儿,插在鬓间,扁平的面貌霎时生动起来。她却还不满足,推着小愫,指点道:“那儿不是还有棵白的?你怎不替我一并摘来?”小愫将嘴一扁,恨不得坐在地上,无语望天:“娘啊,饶了我罢!”
柳盈又是给她捶腿,又是给她揉踝,倒像她才是小姐一般。在她印象里,小姐是难得使性的。于是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回去你可得送我那支水钻珠钗!”柳盈妆盒里的首饰,并不禁她戴。那支垂着红绦子的,柳盈久已不用,她可觊觎了好久。
得了她的允可,小愫心里盘算着,开心得不得了,腿上的劲又回来了。再到原来的地方,确有一树带着小嫩叶子的白花,方才当是梨树,错过去了。未免柳盈再来找茬,她哐哐折了一大捧花枝,抱在怀里,直要将好好的树都薅秃了。树枝挡眼,使她没看清路,撞在一人身上。她心里一怔,还当是柳盈和她作耍,连声嚷嚷:“好哇!你也下来了!”“小愫,你在跟谁说话?”柳盈的声音不偏不倚,却是从头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