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三(第2页)

他从太师椅上走下来,装着恭敬的样子,举着一个雀嘴爵,相劝道:“此事说来,还该多谢愫姑娘。若非那日愫姑娘酒后吐真言,我还不知老爷……嘿嘿,此盏算我敬姑娘的!”小愫闻言懵了一刻,立时心下大乱。我说的?我说了什么?她猛然省起,是有一日,田承志和她一递一杯地喝酒,酒令还行不到一半,她已然醉得深沉。田承志在她耳边絮叨,说了老爷许多坏话,那应是他勒钱不着,被乱棍打出的第二日。小愫听在耳里,心中话不过脑子似的,竟然全盘倾吐了出来,事后却一点也想不起。若说坏事,也只有那时。瞬间,她整个人像冰凌一样冻了起来。田承志看她呆呆愣愣,叫唤不应,只觉十分无趣,自己干了一杯,命手下的姑娘们送酒。小愫只是呆了一霎,就被粉香腻泽的佳人围在了中间。她们有心打趣,擎着各色醇酒,挤在她的鼻子跟前,脂香扑鼻,冲得她头脑欲昏。

小愫深陷自责之中,她虽对杜晏华并无好感,然也不愿见这个无耻小人封官受禄。今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敢对柳盈讲。拨开成群的莺燕,她踉跄着冲下楼去。独行在粼粼水边,华灯的照耀下,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无比的丑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得回去。

转眼到了靖元四年的元旦,按祖制,正三品以上的命妇要进宫拜见皇上,进献贺礼。虽然内外有别,靖元帝不会当真步下丹墀,而是隔着龙须卷帘遥遥受礼,自有阶下的太监应承。不知怎的,柳盈只觉面颊要烧起来了似的,仿佛有个来自九重丹壁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从奉先殿退出来,离了旁人的拘管,这群妇人好奇地四下观看起来。按理说,她们下一步该去拜会太后和皇后。只是皇上的生母陈妃体弱,诞下皇子不久,便偶染时寒薨逝了,后来才追尊为孝慈圣定皇太后,皇后李氏也在太子出世后血崩而死。如今宫中位份最长的是靖元帝的姑姑、永安帝的胞妹秦素娥,只是她住在宫中的长清寺,镇日吃斋念佛,久已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后宫虽有几位低阶妃嫔,然严戒干政,从不敢与宫外来往。

柳盈随步观景,眼睛在看那架山水围屏,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命妇们的谈话。只见她们三个一簇,五个一堆,单躲着柳盈,窃窃私语,还不时干笑两声,讥嘲地看她两眼。此时即便一阵风吹来,她也当着是在议论自己的丑事。不禁脚下发虚,两眼无神,发了癔病一般,自言自语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时只听两下喝道的金钹,两行宫人打着三层红伞、洒金青扇,围着一人迤逦来近。当先的女子骑在马上,短装结束,英姿飒爽,上穿海青色皮制箭衣,下着水红色灯笼棉裤,绑腿护具齐备。一双秧歌脚,塞在金靿丝的软靴里,看着跟小船相似。待她走近,才看她生得颀长白皙,杏眼蛾眉,极是妍媚,偏偏下颌微方,丰唇红润,显出英武坚定的气质。只看她马鞭一扬,冲着身后人不满地嚷嚷:“姑娘我出来透透气,谁叫你们跟着了?回去回去!”

有认得她的人看着暗笑。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同父异母之妹,名叫秦兰裳,年方二八,性子却有些古怪。都说侄女像姑,永安帝晚年最疼爱这个庶出的小女儿,将代郡赏给她作汤沐邑,赐号代国公主。她有个怪癖,从小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朝廷任命羽林军统帅,都得先设座擂台,打得赢她的,才有受命的机会。她天性不喜拘束,若由着她在京里打马呼啸、抛头露面罢,不惟丢尽朝廷体面,且有堕女儿家的身份。因此靖元帝不得已,许她微服出行,游历江湖,眼不见为净。只是逢年过节,却要老老实实地回来,以尽宗祀之责。

君臣悬隔,那些命妇们心里虽瞧不起她,却不能不行礼。她用鞭柄捣着手心,不耐烦道:“都起来罢。”却是径直朝柳盈而来。去年八月仲秋,代国公主才从外地还京,遇着有一伙强梁,借攻擂之名,肆意杀伤人命。她看着不忿,轻身登场,将那伙强徒击了个落花流水,还要扭送官府,明正典刑。那贼首只求脱身,见柳盈的轿子从旁经过,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拖下来作人质。有认得灯笼上字的,早吓呆了,心想这桩篓子捅破了天。秦兰裳一看是个大家妇女,不敢造次,待那匪徒缓缓撤退,将要出城之际,夺过守城将士的雕弓,至少有几十石,她却毫不费力,轻轻地一拉一放,那人朝前扑跌,羽箭已是稳稳地透胸而过。围观人众轰然叫好,柳盈已是吓得晕了。铺兵闻讯赶来,清散市民,秦兰裳喊来御医,将柳盈好生送归府第。嗣后柳盈打问明白,便到她在宫外的邸舍相谢。两人一见如故,手拉手话了一夜。柳盈外柔内刚,遇着她这一个外刚内柔的,便如鱼入了水,蜂酿了蜜,彼此像磁石一样吸引对方。无奈秦兰裳性子跳荡,又久不在京师,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话别,十分话说不到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