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一(第2页)

怪道江湖上从未听过他的名头,皆是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鲜有活着回来的!

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刻钟,满地都躺着蠕动的死尸,新鲜的肉块仿佛还在冒着热气。杜晏华的衣袖一动,似是要从腰间取传信筒,郎月清的手指立即一翻,他的一片中衣像雪片一样落下。

“你为什么不拿刀?”郎月清的琴弦如蜘蛛吐丝,在他身周结成了密集的网。在近距离下,弦上闪着黄白两色的异光。古人尝言“黄坚白韧”,那细如牛毛的琴弦就如削铁如泥、随意变形的软剑,需要极高的灵活性才能控御自如。杜晏华却并不畏惧,甚至用手微微拨开了拂上面颊的弦刃。“先生岂不闻乎?有一人敌,有万人敌。杀人自可于无形,何必用刀?”

郎月清手上一紧,琴弦在他脸上割破了一道口子。若是太易取胜,他反倒心有疑虑。果然,顿了片刻,即听杜晏华缓缓道:“先生信不信,你若杀我,你和滇王绝走不出这地道一步。”

郎月清从未见过这么威胁人的,空口无凭,甚至话音也不见气势,语调平易,只如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微笑道:“这地道中的路线千差万别,只要做些微小的改动,道路就与来时全异。纵使大人手持地图,又有何用?届时王爷早已远走高飞,你的人杀了我,也不过是死了一位无用的琴师罢了。给大人这金贵之躯抵命,怕是有些不划算罢?”

杜晏华雪白的手指笼在袖中,半晌,展出了一块盐晶一样的石头。郎月清看了一眼,问道:“何意?”杜晏华平视着石壁上方,语调平静:“先生久居此地?可知此山何名?”郎月清眼色变换。他等不到回答,又背书一般接了下去:“此山上有个火山口,数百年来盛产硫磺、硝石,常有人偷入苑囿,贩往边境交战之所,每年所获不赀。是以被称作‘火焰山’,又名‘金山’,即是真金白银之意也。”

随着他缓慢的语音,郎月清似乎真的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磺味,眼球有种刺痛,胸口运气也憋闷起来。就在这时,头顶又是一晃,就如巨人踩了一脚,簌簌落着碎石。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响动,郎月清闻到的味道竟也越加刺鼻。杜晏华不慌不忙道:“我以一介陪臣之身,能得金枝玉叶的王爷陪葬,倒也不枉此生了。”

郎月清瞳孔忽然恐惧得睁大了,伴以一声尖叫:“太晚了!”刹那间千百道无影的银丝一齐缠绕,似要将杜晏华织进茧中,转瞬间就要骨血为泥!就在这时,脚下的晃动几要将人掀翻出去,琴上的机簧被一道落下的巨石砸断,弦刃掉在地下,像烧焦的叶子一般卷起。在这摧山裂石的爆炸声中,杜晏华并不闪避,威严如一尊山神,厉声道:“我死不足惜,自踏上此途,我便不奢望生还!只是你我一同葬身山底,能死得心安吗?”

郎月清身躯剧颤,如一箭穿心的猎物,肌肉筋挛。他的眼前发花,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场景,很多亲手被他埋葬的场景。与此同时,面前人绝丽的面容一步步逼近,琥珀色的浅瞳金光陡盛,沾染了碎石砸出的鲜血,宛如九幽地狱的妖魔。他梦魇一般的声音响在耳畔,霎时天地都寂:“陈近渊将军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残存的善念从心底破蛹而出,郎月清木然怔立,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一路上追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孩童。明明年岁相差无几,他眼中的纯澈天真是自己永远没有的,问出的问题也总显得冒着傻气。“我的家在长安,为什么要走?”“太子哥哥快看!两旁的山好高啊,地上一棵草都没有!”“我爹说陛下殉国了……殉国是什么意思啊?咦,哥哥你怎么哭了!”

在周军围困、四面楚歌的那一晚,也是他亲眼看着年轻的将军割开了稚子的喉管,像从摇篮中抱起婴儿一般,抱着儿子冷却的尸身一起投入了火海!

当时他瑟缩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黑衣铁甲的周兵像自天而降的恶煞,从残冷的火堆中拎出两具化为焦炭的尸体。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像黏在屁股后头的挂件一样,用换牙期的含糊童音,追问一些可笑的问题了。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是太子!他的爹爹、姑姑、将军、玩伴,这么多人的尸骨,只是为了换回他的一条命。

在那一刻,他突然惊醒。原来与此时锥心噬骨的心痛相比,往日姑姑落在他腿上的板子实在太轻了。

血海深仇,江山旧恨,忽然一下子落在了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肩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没命价奔逃,所幸遇上了南下贩茶的商队。身形单薄瘦小的他,每晚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逝去亲人的面影,依稀在火光中跳跃。大千世界,好像除了这一星光亮,其余都是一片茫茫雨幕的黑。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像风沙吹蚀的荒原。

那个诱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你是舍不得他罢?不然为何以如此下作手段,毒死受宠的王妃?”

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地底的阴风猛地卷起,带走了郎月清从不离身的斗笠。只见在那张白玉一般柔皙的脸上,眼眶、鼻子、嘴巴都似熔化了一般,只剩下可怖的黑洞。失去了五官的脸上,纵横交错都是紫红色的皱疤,就如烤爆裂的果皮。

他回忆起久远的那天,当他们从西域回到中土,有人对他娇贵的容貌产生了疑心。他像着迷了一般,站在炽烫的火盆边。一旁插的铁钎子,都因长时间的熏炙而色泽发黑。他毫不犹豫地执起铁钎,夹起了一块烧得发黑的木炭,对着玉一般的容颜烙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发抖,可他的手却分毫不移,直到脸上的肌肉片片掉落,发出了难闻的焦臭味。他想象父皇、陈将军死前忍受的痛苦,默默无声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此后,他一路求乞,途径了淮安、扬州、临安等大市镇,时而栖身破庙,时而露宿街头。来往的市民看他形容丑恶,纷纷通知地保,将他赶逐,不许他沿街乞讨。他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甚至一连数月挖草根度日。

有一日,他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滇中逻些城。已经三日未进粒米的肠胃刀剜样绞痛,他像条死狗一般伏在路边。身边坐的褴褛乞丐,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下的这领破毡。

在模糊的意识中,有一顶装饰华贵的轿子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凶神恶煞的轿夫挥舞着大棍,扑扑击打着他的臀腿,而他竟已感受不到疼痛。

这时,轿帘微微掀开,那是一个尚未发腮的清俊中年人,看到他后,并未嫌恶地惊呼,而是用怜悯的声音道:“好可怜,赏他一碗饭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