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正是叶落草黄的清秋节,灞桥两岸云阔天高,烟水依依,那两行垂柳也不复青葱嫩色,像洗褪了色的旧衣裳,泛出一点蔫黄,直瞧得人心中更增离愁,真叫做枝叶关情。

长公主出降,乃是国之盛事,高级官员和命妇们纷纷着上华裳,曳紫拖朱,一片珠光绚烂。在一乘紫幰朱络的赤罽骈车之后,是三驾毛色洁白的龙马,拖拽着十口朱漆大箱,那是十万缗钱的嫁妆。靖元帝为昭民胞物与之意,破格给予了许多赏赐,以示褒奖。

秦兰裳掀起缀着流苏金铃的幕帷,心潮急剧起伏。经历了长久的低沉郁悒,她只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平息内心无时不在冲撞的狂潮。此际她穿着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褖袍,佩着金印紫绶,系着五色丝组编成的绲带,压以辟邪的玉玦。长空里,一只山鹰唳叫着盘旋,似也不忍她的离去。可是在极度灰暗的心情下,她只觉意兴萧索,放眼这繁华世界,滚滚红尘,除了这无识无灵的鸟儿,再无人会为她的离别伤感。她翻越千山,去往那塞草连云、寒林蔽日的异乡,也不过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正如此想,就见珠箔微晃,一张素净寡淡的脸映了出来。来人一身祭祖之日才穿的水苍玉宝林服,素纱白领,碧玉簪导,皮肤泛着幽莲般的清光,说不出的洁净素雅。秦兰裳从怔忡中回神,喊了一声:“柳姊姊。”柳盈微擡手,她身后一名婢女款步上前,手上捧着一面紫檀槽的琵琶,排着雁柱,四弦骈列,形制古朴。

秦兰裳明白了她的用意,饶是再坚强,眼泪也不禁唰地流下。柳盈广袖轻擡,将她搂在怀中,轻抚背脊,柔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秦兰裳再也含忍不过,伏在她胸前大哭起来。一壁抽噎,一壁断断续续道:“姊姊,我不苦,只有情之一字,才是太苦了……”

柳盈仍在拍抚,眼神却有些恍惚。只听钗钏微晃,她从交领罗衣中取出一方汗巾,以金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小字。她珍而重之地交到秦兰裳手中,语气似宽慰,似解嘲:“觉得苦了,就读读经。”秦兰裳透过泪眼,看清那起首的一行是《般若心经》。她含泪接过,想到此生最后一次看这烟柳迷蒙,也是最后一次见这长安城中唯一的密友,不禁痛悔交加。她紧紧握住柳盈一双纤手,语无伦次,却满含深情:“姊姊,你一定要好好过,过得很好很好,连我这一份也活回来,我才能放心……”

这是最诚挚的祝福,柳盈目中却一片空茫,似有无尽白絮交织的水面,令人看不清底下涌动的暗流。

忽报队伍整备就绪,太常寺卿来请动身。目光触及那一抹绛色朝服,柳盈忽然面露惊惶,她低眉敛目,长睫遮住了眸中水光,低低道:“前途珍重……珍重!”看见她乘着青油幰车匆匆离去,秦兰裳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那是白身在家的杜晏华,靖元帝并未允他复职,而是充作司礼的傧相,随从护送和亲公主。当然,事实远不止那么简单,这一次出行既是联姻,也是划定疆界,商定岁贡,争取邦交的优势地位。虽是派遣了心腹股肱,靖元帝临行时仍道:“此事办理不成,你也不用回来了。”敌对者闻之虽觉快意,也不免为靖元帝御下的手段、变幻的心性感到齿冷。

此次出使最少一年,按朝局的风云莫测来看,届时各党各派的势力消长,现下还十分难料。因此已有人开始奔走谋求丞相之位。

“吉时已到,请问公主,是否启程。”

他身着褕翟之衣,头戴二梁进贤冠,腰束玉鞓带,足踏丝靴,淡淡一笑,便是文采风流,冰清玉润。秦兰裳早已听闻他在外臣中的声誉,毁誉参半,众说纷纭。此刻一见,惊艳之甚只怕还超过传闻,有如窗间的一泊月光,霎时照亮了暗室,令她难以和那些恶毒的传言联系起来。

谤之者谓其曲容媚上,结党怀私;护之者则谓其宛转承旨,渐去苛政。孰是孰非,是功是过,秦兰裳从他那低垂的修眉间实在分辨不出。

她放下珠帘,平静道:“走罢。”

车轮碌碌滚动,轧过了渐黄的秋草,驶向了茫茫大漠。沿途风景变换,山色由绿转黑,才不过八月初,地上就覆了一层蒙蒙的白霜。车行其上,发出了私语一般的窸窣脆响。无尽夜色中,只有楼头一轮残月,惨白如雕弓。耳闻着榆叶摵摵,风声凄厉如鬼哭,漫天的云片都在向后退去。她回首望去,身后的车队隐在群山襞褶间,连一星火光也看不见,不禁更觉此身孤寂,四野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