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页)
秦兰裳望着四野茫茫,真乃云外见山,山外是云,简直疑心眼前景物无有动弹。阿伏那的健马已在前开道,无奈之下,她只好登车起行。随侍的宫女觉得她话少了很多,常有琵琶声从帘缝中泄出,在群山间回绕,如失巢的孤鸟。
这一程,她喝的是马奶油茶,嚼的是驼峰黄羊,打水洗面之时,她仿佛闻到了周身散溢的膻气。同来的婢女也多有肠胃不适的,得了怪病,面黄肌瘦,没几日便相继死去。当日出发的千人队伍,到金帐王廷前时,已只剩下了区区五十人。
虏廷陈设简陋,礼教风俗皆与中土不同。图鲁木上层的贵族官僚,无分长幼贵贱,团团围坐。帐中铺设能容百人的巨幅地毡,遍织龙凤花纹。正中土炕上坐着手拥毡褥的大汗,年纪甚轻,黄金面具下的一张脸苍白透明,已显出未老先衰的前兆。他的身材单薄如纸,身子稍倾,就带出了一阵深入脏腑的咳嗽。在他身后,正立着一位肤色金黄的藏僧,身披红色法袍,头戴五骷髅冠,腰系织锦裙,颈上悬着一挂松石项链。他左手持法铃,右手则握着十字金刚杵,双目低垂,眉心印着一颗红痣,神色轻舒,似在拈花而笑。
阿伏那左膝下跪,摇肘而拜,同时奉上了腰间的金牌。蓝速忽擡手示意,并不下座。他膝盖触地,立刻起身,下巴倨傲地扬着。蓝速忽转面去看兀立帐中的秦兰裳,表情兴致缺缺,只是勉强说了几句天神保佑的客套话。
秦兰裳看他下颌尖削,中气不足,像极了刻薄的短命鬼,不禁在心里暗问,我真的要对一个病人下手么?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绕过藏僧,只觉他比起这汗王来,容貌气度、动止行为皆要远胜。那僧人感到她的目光,正正擡头,一双清澈如雪山的眸子和她对视,额上的肉痣大小似一颗红豆,泛着艳异的光。
她微微一愣,移开了眼,忽然有点遗憾余生太短。
根据仪式规定,她与蓝速忽并肩坐在火炕上,接受在场众人的罗拜。他们在拜礼时皆牵着马匹牲口,少者十匹,多者竟至百匹,一时帐内声鸣鼎沸,牲畜散发着热意,烘得室内臭气腾腾。秦兰裳勉强端坐,忍到了婚礼结束。
那红衣僧人最后来拜,竟说得一口汉话。他自言是吐蕃“钵阐布”,职居僧相,因吐蕃王灭法欺佛,出逃至此。曾在五台山的莲师寺挂褡,略通中原音韵。他吐字轻缓,就如山间的潺湲溪流,淌过鲜花盛开的青草地。
祭过天地后,帐中的勇士一齐出列,臂挽竹节弓,看着悬挂在帐外枝头的千条柳丝。这叫射柳比赛,一击而断者才算优胜,若射而不中、中而不断,皆为败北。这些年轻人都是铁木汗当年培养的“拐子马”军的后代,熟谙兵理,又对大汗忠心不二。多亏了他们坐镇王廷,蓝速忽才不致被野心勃勃的叔叔伯伯取代。
盛在颇黎碗中的马奶酒依次传到获胜武士的手上,只听一片劈劈啪啪的掷地声,水晶四下溅开。伴随着一阵悦耳的乐音,奴隶们流水般送上了烹炙好的马腿鹿肉,并一些饺子大小的糌粑,盛在木碗之中,颜色就如板结的泥土块。饮至酣处,人人互解丝鞭,彼此相赠。更有解下随身衣帛,披在对方身上者。他们喝得满面通红,手足狂舞,不知由何人领头,围聚在火盆旁边,踢踢踏踏地跳起了舞蹈。
在气氛高涨的饮宴上,秦兰裳已做好准备迎接随后的命运。可是夹在密集的人丛中,她忽然感到周身发冷,好像被一个藏在暗中的天敌盯住了,身体本能地发颤、痉挛。她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玉质的人影一闪,就如吹熄灯火前扬起的纱幔,只教人疑心是自己的眼神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