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页)
杜晏华以手加额,他闲暇时不束发冠,现刻两旁黑发遮住了眼睛,敛去了其中酝酿的炙人冰焰。只见他双肩抖动着,竟是在无声地狂笑。笑着笑着,一滴艳红的血滴在了青瓷砖上,显然是急怒攻心,伤及肺腑。平步青只听他缓缓道:“你便不曾想到,秦容臻远来为客,兵困马疲,粮草久必不继!我占崤函之固,高墙深池,坚守不难。你叔叔已押运水军,由运河解粮北上,计日可到。你不知东安门攻势已弱了很多,必是分兵与辎重军作战……咳咳……”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素底缎面白氅也映上了点点桃花。他细瘦的手腕抓紧了桌沿,腕上缠的绷带下似又有血色透出。他挣扎着续道:“朝臣守将,多为贪生怕死、见风使舵之辈,秦容臻只要输了一战,必将人心离散,智穷力竭……所以,他从不是大敌……真正须畏的,是图鲁木继之而出,趁乱入寇……是以我不教你分兵出城,迎战敌军。”
平步青听着他一步步的计划,脑中重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他本就没有坚定的决心,自以为明察秋毫,总揽大局,却忽然发觉还有许多思考未周的地方。可是他已不及细思杜晏华的话里到底有几分道理,就听窗外一阵鼓噪,原来是无数的戴甲盔士将值房包围了起来。他们手里举着破矛断剑,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金钲贲鼓,虽是一言不发,那乐声沉默的间隙,却如雷鸣一般响应着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愤恨。这竟是一场数万人的军队哗变!
杜晏华的目光慢慢移向手足无措的平步青,看得后者汗毛倒竖,凉意遍身。那是他惯常处置政敌时的眼神,平步青从未想过,被他这样看上一眼,竟会如此的胆落魂惊。只听他阴森森地喃喃低语:“早已有人向我报过,道你在兵将中间培植势力,谣言惑众,操纵军心。若不是看在你出身可怜,又追随我多年,我早该杀了你。”
到了这个份上,平步青竟会觉得羞惭无地,当然更多的是一种受到轻蔑后的奋起反击:“是,我邀集将士向你兵谏!他们看我久劝无果,这才依约前来,便是要迫你放弃守城,出兵决战!今日说不得,属下也只好得罪于你了!主公莫怪!”他掣出那柄森如碧水、色如翡翠的“鹤竹”剑,本意只是要迫得对方让步。可是杜晏华却像疯了一般,不仅不避,反而抄起水晶笔架,对准他的额角,便要以攻势去隔挡他的利刃。平步青恪遵祖训,从不向不会武功之人动手,尤其是祖辈奉为故主的王室遗存,可是此刻的愤怒之情已经淹没了他的自持,他竟然并不收手,侧转锋刃,运劲狠狠撞去。
叮当一声,笔山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晶莹的冰屑。杜晏华跌坐在地,捂着撞痛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眼神中的寒恶,令平步青一点也不怀疑,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毫不吝惜地要扑上来,和他拼个玉石俱焚。
平步青终究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将宝剑开了刃的那面偏了过去,只以剑身撞中了他腕上的阳池xue,令其力气尽失、酸麻疼痛一阵而已。为防他骤起来犯,平步青以剑护身,慢慢倒退,口中道:“主公,刀剑无眼,你这些时劳累得紧,处事不周,还是先由步青代劳罢!步青定会将敌人首级如数奉上,不教主公失望!”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杜晏华却并未还手,而是撑坐在地,带血的齿间发出“喝喝”之声,听来分外吓人。他的话音却更加柔媚,就如一条嘶嘶吐信的蛇,要将猎物诱近身前绞杀。只听他徐徐道:“我余寿已自不多,蘅儿年幼,难当大事。我百岁之前,定会将你收为养子。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平步青的身形在门前定住了,他狐疑地盯着杜晏华尽力挤出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的温柔蛊媚,他只在人家妾侍的脸上见过。平步青这才发现,在那条蒙茸大氅之下,他只贴身穿了一件丝质绸衫,极薄的天丝下隐隐透出新浴后的肉红肌肤。他微微启开的口中隐约可见一点粉舌,似在呼唤他的名字,似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脖颈……
平步青的头皮轰地一炸,一股吞了苍蝇般的恶心感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眼中像进了脏东西一般,那卑顺又□□的一幕一直硌着他的眼球,就如一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刻印在他的脑中,粉碎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敬重。
他死死闭眼,手中“竹鹤”乱挥,说出的话却比寒冰还冷:“我现在才看清,你本就不配担当大任!”听到这句话,杜晏华的脸色瞬间灰败,眼中光彩尽失,往日英姿全化为了盛血的革囊,生气也在慢慢流失。他忽地脊背一弓,低头又呕出一口血来,咬牙道:“你这是要将无数人的心血毁于一旦!”
这声音似梦魇,似咒言,直到光天化日的值庐门外,还在死死地纠缠着平步青。他在心中不住地对自己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然后便扣紧了锁芯,走向诸将会聚、群情如沸之处。
当晚,他集结起一只十万人的大军,在长安西门外列成方阵,戈如寒水,戟立如林。这十万人声势浩大,跺一跺脚,便撼动了整座巍峨凤都;摇旗呐喊,就如猛虎出柙、飞龙腾天。平步青跨在一匹八百里驳马上,绿袍犀甲,盔缨鲜红,腰间宝剑寒如秋霜,风神俊朗,端的是一名指挥若定的少年将军。
他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窅暗寒林,不禁扬鞭策马,哈哈大笑:“一群流窜山贼,成得底事!一闻我军大举出动,立刻鸟兽星散,躲进林子里不敢出来了!”他回首一顾身后大军,意气昂扬:“我军势重,何惧他区区几口从海外夷国运来的火铳?兄弟们,不用列阵,给我冲啊!”他看着身后高可数人的轈车,眼中得意之色更盛。平地行军,车兵的战斗力要远远胜过步兵。秦容臻自中原赶来,地形以平陆为主,必无骑兵辅佐。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百乘战车就如轰雷一般辘辘前进,车上四面载着数百名窥敌制胜的射手。他拟定秦容臻不会防备他突然夜袭,因此事前也未派探马清查战场。然而,大军才推行了不过一里,就陷在密林之中,寸步难行。原来敌军在地上挖了多处堑坑,并在其上覆以土囊木块,夜中难辨,泥陷马足。
平步青虽遇到了小小挫折,并不以为意,只当是敌人黔驴技穷,使出如此低级的手段,权当逃命之资。他猜测附近必有敌人潜伏,于是下令弓弩手,不管不顾地从上往下射箭。他还怕敌人逃遁,在长安周围徘徊游荡,伺机骚扰,影响朝局稳定。于是下定决心,要趁此一击,将之敉平。
突然,就如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他的鼓膜都似被震穿了。他还未理清局势,就听喀啦啦一阵不祥的脆响。他骇然回头,只见斥资钜万修建的高大轈车,好像豆腐一般,顷刻间碎裂断落。沉重的木质车身从三层楼的高度砸了下来,犹自压死了许多步兵。原来他不列方阵,士兵间隔过近,急切间闪避不开,造成了踩踏。一时只听惨嚎阵阵,夹杂着不时响起的一声大炮轰鸣。那声音很快便成了所有人的噩梦,敌明我暗,乍听之下,仿佛四面八方都有火炮围攻。碎箭如雨一般徒然落地,却攻不进那铁制的怪物身体中去。